四

　　方進和在自己臨終前的第九天早上，一覺醒來，想到了第一次到穰縣雙林鎮“看點”時的情景——

　　車在走，人在走，人隨車走?？粗煜さ臇|西越來越遠，方進和就越發緊張起來，他貪戀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收進眼睛里去，好像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它們了。故鄉遠去了，溝溝坎坎，草木莊稼，小路湖澤都在眼前一閃而過，尤其是看不到丹江的影子，連水汽也嗅不到了，喉嚨便莫名地干燥起來。他把目光收回來，揉了揉，眼睛很酸，越揉越酸，還把眼淚帶出來了。這一刻，方進和更覺得自己是空中的一塊云，不知道何時才能落下來，落下后又是什么樣子。

　　車上坐著四五個人，四個是方家灣村選出的移民代表：方進和、方虎、村支書方孝全和三十五歲的寶吉，最后一個是風水先先，風水先生不是移民代表，是村里專門請來看風水的。他們受全村父老鄉親的重托，將為全村人選一個新家。方虎是特地要去的，他毛遂自薦說，他一定要去，如果他不去，一定是啥事都搞不成的。大家就笑，因為他是當著父親方進和的面說這話的，方進和是大家一致選出來的，大家都相信他，可兒子竟說出了那樣的話!方虎提出要到雙林也是大家驚奇的，誰都知道，這家伙平時是不出遠門的，說到哪里也沒有在丹江水上滋潤。方虎要去大家也都同意，他說話實在，不繞彎子，想說就說。這樣的人有這樣人的好處，那就是沒人敢隨便欺負。雙林是個陌生的地方，強龍斗不過地頭蛇，方虎到了那里，也讓雙林人知道知道，移民可不是好欺負的!另外，方進和年紀大了，方虎在身邊，對父親也是個照顧。方進和卻不愿意方虎去：毛躁，不長心眼兒，容易出事。當然，包括方進和在內的許多鄉親們也知道，方虎當代表，也是黑金給方虎做工作和力薦的結果。說來也怪，方虎在村子里和誰都不來往，唯獨和黑金關系最好。用鄉親們的話說，好得只差穿一條褲子了。方進和一直不愿意方虎和黑金來往，幾次勸過方虎，可方虎就是不聽。黑金打魚為生，是江上的風云人物，丹江一帶，沒有他辦不到的事，鄉親們也都高看他一眼?？墒呛诮鸩辉府敶?，讓方虎當。黑金對方虎說：“咱倆總得去一個吧，你去了就等于我也去了。”

　　方孝全跟隨響鋪鎮政府干部到雙林鎮辦理過幾次交接事宜，對那里的情況比較熟悉，而且他是村里的支書，也是應該去的。寶吉多年來一直在外面闖蕩，見多識廣，人也精明，還是個高中生。前幾天剛從外面回到家里，大家就選他當了代表。

　　說起“看點”，方進和心里一下子涌起了許多往事，心里又不平靜起來。當“看點”這兩個字沉寂了多年，忽然冒出來的那一剎那間，他的心便緊張起來。那時候，只覺得一陣涼氣從腳底下生起，流過全身，在脖項處停留，很不舒服。“看點”是和搬遷連在一起的，前腳“看點”，后腳就要搬遷!這一點，他太清楚了。那么不去看行嗎?不去看也行，但最終還是要搬的。那就去看看吧，看一看，心里有個底兒。

　　這是第幾次“看點”了?方進和心里是知道的，卻不愿去說，甚至不愿去想。青海沒有去“看點”，說走就走了。柴湖看過點，后來到穰縣，也看過點，后來一次次后靠安置，說起來不用看，其實也都看了。前去“看點”的時候，心里都激動著，一遍遍地幻想著，有那么多希望和期盼哩?？墒?ldquo;看點”回來，竟都是蔫蔫的，不想說一句話，一連幾天，飯都吃不下。后來慢慢地想明白了，搬遷到哪里，也就是討飯到哪里，討來的飯，還能是啥好飯?

　　方進和以前去過雙林鎮，在穰縣的最南邊，再往南不遠就是湖北省著名的城市襄陽，二廣高速，207國道，焦柳鐵路都從雙林鎮穿境而過，把鄂豫兩省緊密地聯系起來。幾十年前，向湖北鐘祥柴湖移民就經過那里，雙林街上的不少店鋪都安著厚重的木板門，當木板門吱呀一聲打開時，外面一團白色霧氣就沖進了屋子。在街北頭，有一家賣胡辣湯的，這一家是雙林街起得最早的。方進和從柴湖偷跑回來，跑了一夜路，早已饑腸轆轆，知道離家近了，就向胡辣湯店鋪走過去，聽到了第一聲鄉音。

　　雙林這個地方不錯，一馬平川，土地肥沃，溝渠縱橫，莊稼種什么長什么，產量都很高。雙林人說，一直以來，莊稼從沒有絕收過。方進和當時聽到這句話時笑了，心里說，你們只知道這里好，可你們去過丹江嗎?那才叫好呢，有山有水，山清水秀，水里啥樣的魚都有，怎樣吃都吃不完呢!方進和當時沒有把這話說出來，知道人家說家鄉好，就像自己說家鄉好一樣，沒有啥不對的。雙林這地方構樹特別多，路邊河邊，還有一些荒地上，到處都是構樹，構樹確實長得好，蓊蓊郁郁，雙林人說得對，這地方真的住有神仙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