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方進和最先想到的是十五歲那年第一次搬遷時的情景。

　　那時候他正一個人在村子東邊的石磨上玩耍，忽然從丹江那邊吹來一陣濕漉漉的水汽，撲在臉上，令他打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寒戰。接著，一個聲音在水汽里說：“就要走了，離開家了啊——”啊字拉得很長很長，像山谷里的回音，經久不散。方進和急忙回家去，路上，他看見好多人都忙忙碌碌的，神色緊張，走路是小跑，他感到非常奇怪?；氐郊依?，看見父親和母親也忙忙碌碌的，他們正在收拾東西，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了，擺在地上，凌亂不堪(其實也沒有幾樣東西的，只不過是放得不規范，因而顯得凌亂)。方進和不敢問父親是怎么回事，他問起了母親，母親的話證實了剛才聽到的聲音，母親告訴他：“我們就要到青海去。”

　　青海?青海在哪里?是在天邊嗎?方進和腦子在快速旋轉著，猜想著那個叫青海的地方。他莫名地生出對青海的恐懼，他越是猜想就越是對青海生出恐懼。他再去看父親和母親，卻看不到什么，他們只是忙碌著，臉上有興奮之色，好像要去做什么大事，而他們也早做好了準備。特別是父親，一遍遍地擦拭著鋤頭，鋤頭本來不松，各處都結實，可他還是一個勁地擰著、敲著。

　　方進和站在院子里陷入無邊的憂傷，他知道父親和他一樣，對青海都是一無所知，可是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對一個陌生的地方想一想，哪怕是隨便想一下呢!方進和在家里感到憋悶、孤獨，就一個人走出來，在村子里漫無目的地走著。村子里有的人家忙，少數人家不忙，忙的人家忙起來都是一模一樣，不忙地人家看上去都有些憂郁。他繼續往前走的時候，碰見了方孝全。方孝全看上去興高采烈的，看見方進和，就拉起他的手說：“你家也批準了。”見方進和還愣著，方孝全就又說：“我們都去支邊了!”

　　方進和的眼睛看著前面，說：“你說去那里好嗎?”

　　“好啊!為啥不好呢?都要戴大紅花呢!”方孝全說到這里微笑起來，挺起了胸脯又說，“有些人想去還去不成呢!”

　　方進和沉思了一下，然后抽出自己的手，又一個人向前走去。他在村子里走的時間越長，看到的東西越多，一個感覺就在腦子里越清晰：“村子就要消失了!”

　　方進和回憶到這里時，腦子里忽然騰起一團霧一樣的東西，越來越密集，終于像一道屏障似的把過去隔斷了。方進和痛苦地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心平靜下來，眼前才又慢慢地浮出一些影像來，然而這些影像不是在老家，也不是在青海，意外地換成了湖北的鐘祥，鐘祥的大柴湖。湖北在東南，青海在西北，本來沒什么牽連，可是方進和把它們牽上了，當然，也可以說，是這兩個地方把方進和牽上了，這兩個地方他都去過。他到青海兩年后又從那里回來了，五年后，又去了湖北。這會兒出現在他腦子里的影像是鐘祥的一群人忽然圍住了他，形成一個圓，步步向他逼來，他被人猛地一推，倒在地上，無數的腳隨即踏在他的身上，有人問他：“把自己的飯碗搞丟了，就來侵占我們的地盤嗎?”

　　接著又有人說話了，說話的人老方同樣看不見臉面，可是他說話和氣，慢條斯理的，像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人：“老天爺分給每個人的東西都是有數的，你的東西沒了，就來拿別人的，這不是讓別人也不能活嗎?”

　　聽了后面人的話，老方的心仿佛被一只溫軟的手撫摸了一下，覺得自己能說話了，他正要說不是自己要來的，哪個人也不愿意離開家鄉，是上面叫來的，為了修建水庫，南水北調……腳卻開始用力了，每一只腳都像是鐵錘，重重地擊打著他，他的五臟六腑都要被擊碎，從嘴里噴出來了。在這荒寂的地方，沒有一個鄉親更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自己被打死了，就會來狗把自己吃了。為了活命，他只能拼命掙扎，他從人家的胯下鉆出去，接著從斜坡滾下去。站在上面的人看了看他，沒有和他計較，他撿了一條命……

　　他不想回想這一幕往事，好像是觸及了某一根隱秘的神經，他哆嗦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這時隔多年的往事，還會這樣讓他心悸，讓他不能放下來。他急忙把回憶切換過來，換到了從鐘祥逃出來，偷偷地回到了家鄉，像幾年前從青?；貋頃r一樣，已經找不到家了。哪里還有家喲!沒有家了啊!他走遍了所有熟悉的地方，從這熟悉的地方出發，他看到了他曾經的家。說是看到，實際上是什么也沒看到。他看到的只是家的方向，家的位置，那里如今全是水，茫茫一片了。

　　他站在那里看家，看到寒心徹骨，看到地老天荒，看到不能再看。他深深地給虛無的家鞠一躬，然后轉過身去，走向離丹江越來越遠的地方，那里是安全的。他砍來一些樹，漫天漫地里撿了些莊稼秸稈，搭了個窩棚，總算有了住的地方。有了住的地方就有了家，又一個家誕生了!苦是苦，難是難，心里卻安然，因為這是家，這是世世代代住的地方!現在回來了，只要回來了，就什么都是好的。前面就是丹江，丹江沒有變，只比以前更寬了些，更深了些。丹江還在日日夜夜靜靜地流淌著，流過了千年萬年。一陣風吹來，水漫上岸來，撫摸著岸上的細沙、石頭、野草和鮮花，接著又極溫存地離去。后來，這樣的場景屢屢出現，他無數次地看著江水漫上漫下，他的眼淚也無數次地流下來……

　　那一次回家，有了新家之后，他卻旋即離開了家，趕向柴湖，他要把母親也接回來?？墒堑搅瞬窈r，母親已在前一天死去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