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汽車上了207國道,向北行駛,下了公路向東行駛就到了方家灣移民點。這是鄉間土路,車很顛簸,但方進和仍然坐直身子,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他在想,這地方和雙林一樣,并努力地搜索一些相似印象,也許是車跑得快,也許是雙林鎮變化大,他并沒有看見曾經熟悉的東西,比如構樹,一棵也看不到,不由嘆了口氣。突然,他眼前出現了這樣的景象:一個人在前面走著,后面跟著家人,那個人正是他,方進和走在路上,一家人也走在路上,好像亙古以來就這樣走著,從沒有停止過。他知道他們要到一個地方去,那個地方是可以安身立命的,至少可以喘一口氣??墒悄莻€地方又實在說不清楚,既模糊又清晰,既遙遠又近在眼前,它就在那里靜止著,等著他們,向他們招手呢!于是,就一直走下去,滿懷希望地走下去……
車停了,大家下了車。面前是一片開闊地,看得出來,這里不久前還種著莊稼,現在,莊稼收割了,根根茬茬殘留下收割的痕跡。不遠處,停著一輛架子車,車上裝滿了黃豆秧,車旁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農民,還在往車上繼續堆放著黃豆秧。龍主任看見架子車,就小跑著過去,對那農民說了什么,那農民顯得慌亂起來,便加快了節奏。
吳鎮長看了看大家,微笑著說:“鎮里的初步意見,想把方家灣的移民新村定在這里。大家也都看到了,這里地勢平坦,土地肥沃,交通便利,離207國道只有兩公里多一點,是個不錯的地方。”吳鎮長說到這里指了指四周,又說:“到時候這些地都分給大家,離家近,干活方便。”
吳鎮長說話的時候,大家其實沒有認真聽,而是前前后后地張望著、打量著和審視著。有那么一刻,大家的眼神趨于高度一致,眼睛里充滿了迷惘,對眼前的這一片土地,感到一種來自心底的陌生。這種陌生表明,大家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一個地方,要與自己緊密相連了。
帶來的風水先生也忙開了,他七十多歲了,雖然十分清瘦,身子卻是那么的矯健、靈活。他離開眾人,找到位置,就停下來,觀察一會兒,然后再走到別處,繼續觀察,繼續走。
方虎蹲在地上看土,站起來時,拍著手里的土說:“我想問龍主任一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龍主任看著方虎:“你說。”“龍主任種過莊稼嗎?”龍主任有些遲疑,瞬間沒有回答,但他還是明白了,便笑得像開了花:“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種過莊稼,就不知道地好地壞了?這就不見得了吧,就好比到飯店里吃飯,我雖然不會做菜,可不一定就不知道菜做得好壞呀!”“龍主任說得確實很有道理,我這人有個毛病,有時候不該說的話也要說。”龍主任又說:“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嘛,把大家請來,就是要聽聽意見的。”“那好,這地好地壞,讓莊稼說,莊稼是長在地里的,它們可是最有發言權的。”方虎說著話鉆進了旁邊的玉米地里。一會兒,手里拿著幾個玉米棒,那玉米棒苞皮已被剝開,露著瘦小的玉米瓤。方虎走到眾人跟前,揚著玉米棒說:“我不想再說啥了,說啥都是多余。寶吉哥,你把相機拿出來,我想和玉米留個影,做個紀念。”寶吉看了一下眾人,取出了相機,低頭調試著。
“吳鎮長,我們不是難為你們,我們也知道你們都在一心一意為我們移民辦事,感謝你們還來不及哩!我想說的是,我們雖是山旮旯里的人,見識不多,可并不傻,好與壞,我們還是分得清的。我們只想聽實在話,就拿這地來說,你們張口閉口都是好,簡直好到天上去了,可事實是這樣嗎?”方虎抖了抖手中的玉米,“這玉米是我隨意找來的,誰能解釋一下它們為啥會這個樣子,它們到底是怎么了?”
方進和知道方虎說多了,幾次給方虎使眼色,讓他停下來。方進和看到吳鎮長等人都挺為難的,臉上的表情幾秒內居然變換了幾次,一定認為方虎是在吹毛求疵,那么多漂亮玉米看不見?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再好的地,也跟往地里投資有很大的關系。方進和一輩子和地打交道,啥樣的地沒見過?他抬起頭來,眼睛里含著歉意看吳鎮長,多么想代替兒子,向吳鎮長等人說一聲對不起!但看得出來,吳鎮長等人心里雖然憋著悶氣,但對意見是虛心接受的。這更讓方進和感到不好意思,更感到對不起人家了。他心里緊張,雖然想說的話很多,可又什么也說不出來。
此時,風水先生回來了,方虎和寶吉圍住了他,過了一會兒,又散開了,看他們的臉色,就知道風水先生說了好聽的話,他們也都不再說什么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