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病重,托人捎信說,很想見我一面,有個事想給我說說,并說無論如何也要讓我回去一趟。我知道表哥這回肯定是病得不輕,要不,他也不會這么急著讓我回去。
表哥本分、實誠,從小就對我格外照顧。小時候只要一下雨,我們村西的刁河里就漲水,水能漫過河岸一路滾滾向東,河兩邊的溝渠里就有很多魚,表哥帶我去逮魚,用一張舊漁網堵住入河口,一晚上就能逮一大桶純一色的鯽魚、鯉魚、一指多長的躥白條。那時候缺油少料,母親就把魚洗洗開剝了,清水清燉,撒上鹽、蔥末、姜末,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了。
夏天了,和表哥一塊去割草,把路邊、溝邊、野坡里所有能看得見的野草割了,堆成堆放在原地曬干,幾天后用繩捆了背回家,留著冬天當柴燒。那時候,柴火和糧食一樣重要,凡近處的溝溝坡坡,早就被人們割割鏟鏟整的場光地凈,表哥就帶我去河西遠處的山上割,說是山,其實就是一些土山包子,山包子上密密匝匝地長著椿樹、楝樹、槐樹,還有一些野棗之類的刺棵子,樹叢間長著很多野茅草,表哥手快,一上午能割幾大捆。
表哥弟兄倆,是來我們村里投靠外爺的,他外爺就是我一個近門三爺,表哥父親死得早,他母親我喚作姑姑改嫁了,撇下兩個表哥,他們就來投靠我三爺,三爺孤身一人住在村邊的兩間舊瓦房里。爺孫仨種了幾畝地,饑饑荒荒過日子,也沒人上門提親給他說個人,表哥就想去當兵。那時候當兵的在農村挺吃香,姑娘們找對象也喜歡找個當兵的,再說常年穿粗布衣,換上軍裝也風光。于是表哥找我爹,我爹和村支書有些交情,就提了兩瓶酒,給支書說說,把歲數改改報了名,誰知驗兵時,表哥聽力不行,誤把北京說成“大坑”,天津說成“麻繩”,第一年當兵就沒去成。第二年又去找村支書,這回聽力沒問題,因為這一年里,沒事表哥就拉我到生產隊一個廢棄的牛屋里練聽力,模仿著驗兵體檢時的場景,一遍一遍地練。這回聽力沒問題了誰知卻驗出個色盲,結果又沒去成。表哥沮喪了好多天,整天沒精打采,見人也不想說話,有時候悶了就找我,他說:老表,那驗兵也是個惡心人,一屋子人脫掉衣服,抱著腦袋在那屋里蹦半天,蹦出汗了,醫生還要反復檢查,你是個文化人,好好上學可別去當兵!
表哥兵沒當成,沉寂了一段時間,借錢買了個毛驢,買個板車,開始去街上的煙站拉煙包,往城里送一趟能掙三二十塊錢。那活兒是四叔給他介紹的,四叔在煙站當驗級員,手里多少有點權。表哥沒黑沒明地干,手里多少掙了一些錢,有了錢,表哥就又開始想娶媳婦,見人就說讓人家給他介紹對象,并說手里有錢,這在當時是個很好的籌碼。先后有人給表哥介紹了好幾個,可是見面后就沒了下文。表哥問原因,人家說看不上表哥的長相,說實話,表哥本身就長得有點“磕磣”,再加上長年累月拉煙包、干農活,越發顯得蒼老,沒個看相。后來又介紹一個,這家窮圖點錢,來屋里看家兒,誰知沒看上表哥,看上了二表哥,表哥說:看上老二也行啊,解決一個是一個,花了比別人成親多二倍的錢,算是把二表嫂娶進了門。
那時候,三爺已經過世了,二表哥結婚后,倆人只顧親熱,關起門來過日子,表哥就顯得有點落寞。不論冬夏,表哥愛來我家串門,一坐就是大半夜,東拉西扯地說些閑話,直到爹媽攆他走,才戀戀不舍地回家。
那之后我上高中又去當兵,和表哥的接觸就少了。直到我當兵第三年探親才知道表哥終于成了親。表哥說表嫂是他在河堤上撿的。那時候表嫂帶著一兒一女坐在河堤上哭,表哥好心上前去問才知道表嫂是陜西人,因為死了男人,在家里混不下去,是出來要飯的,表哥收留了表嫂和她的一兒一女三個人,沒辦個手續就過成了一家人。
一張嘴變成四張嘴,表哥才知道生活的不容易,后來表嫂又生了一個兒子后,為了一家五張嘴表哥很不舍地去陜西下煤窯,在那里干了一年多,省吃儉用掙了一萬多塊錢,興沖沖地回到家里時,卻不見表嫂了,原來表嫂帶著三個兒女又走了,表哥揣著那一萬多塊錢,滿世界地找,錢花完了,人也沒找到。從那以后,表哥整個人就倒下了,我想擊倒他的是精神,表嫂的出走徹底擊垮了他對生活的理想和希望。
我回到村里的時候是個下午,表哥躺在床上,已經骨瘦如柴。一縷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他枯黃、毫無光澤的臉上,床頭的小桌上擺滿輸液的瓶子和大大小小的藥包子,二表哥一直在照顧他。
看到我,表哥想坐起來,但試了幾次也沒坐起,我趕忙攔住不讓他起身。表哥說:“老表,我感覺我是沒有多少日子了,叫你回來是想跟你說說,我死了別燒我,買口棺材把我埋了。另外,在咱村西的河堤上找塊地,就把我埋在那兒,我是在那里碰上你大嫂的,這事,你二老表辦不了,所以還得麻煩你!”說著,豆大的淚珠從他眼角滾下來,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這就是我表哥,大字不識幾個,辛苦操勞一生的表哥,平凡得像一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