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牛犢并未立即翻身躥起，更未采取報復行動，它原本以為這次是要被送進屠宰場了，或者是要被就地正法分而食之了，但卻居然沒有;盡管鼻孔疼痛如割，盡管身體癱軟無力，然而畢竟保全了性命，這便不能不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它望著鼻下嶄新的金黃色的銅環，暗想大概既生而為牛，便不得不經歷這樣的“儀式”吧?人生不易，牛生也不易呀!于是慢慢的，它的兩個大眼睛里浸滿了淚水……

其實，牛之所以甘心情愿的為人擺布受人驅馳，并不完全是出于牛鼻圈的原因。在鄧州民間流傳的說法里，是因為牛的眼珠圓凸，看什么東西都覺得碩大無朋;出于敬畏心里，牛也就老老實實服服帖帖的了。這就象雞，雞的眼珠扁凹，看什么東西都覺得無比渺小，因此也就生出了居高臨下睥睨傲世的豪氣，有事沒事總想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這種說法有無科學依據，因尚未考證，不敢妄下結論。

當然牛也有豪氣沖天的時候。兩頭年齡體格不相上下的犍牛狹路相逢，互不相讓，這就需要通過角力來分高下了：先是四只牛眼耽耽虎視，四只牛鼻孔咈咈的噴著粗氣，——你牛俺也牛，大家都是牛，誰怕誰啊?——既然不怕，可敢過招，可敢比試?——毛線，過招就過招，比試就比試，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誰怕誰?——好，花花世界浪蕩年，男女老少都來看!于是，兩牛便各退后數步，腦袋壓低、屁股抬高的相向疾馳;“嘭”的一響，四只牛角結結實實的撞在了一處。在鄧州鄉間，這叫“牛牴架”。牴架雙方牛角撞在一起，并不立即分開，只是各將尾巴夾于臀間，各將力氣凝集頭上，拼死角力，一方占了上風，另一方被牴得嘩嘩后退，四蹄在干硬的地上劃拉出四道白色印痕;接著后一方又占了上風，前一方則被牴得嘩嘩后退，四蹄亦在干硬的地上劃拉出四道白色印痕……

如果一戰決出勝負，盡管沒有獎金，盡管沒有慶功宴，然而勝者必將得意洋洋，敗者必將垂頭喪氣;此后勝者見了敗者，定會“呼”的竄出，意欲再戰;敗者見了勝者，又定會落荒而逃，誓言和平……

至于牛肚帶、牛暗眼等，因無關大局，也就無需細說了。還有牛鈴鐺。黃銅鑄造的牛鈴鐺一般掛于牛的脖項下面，這樣牛不管是在耕耘播種，還是在吃草倒沫，只要稍一動作，牛鈴鐺便會發出叮當叮當的清脆聲響。牛整夜的吃草，整夜的倒沫，牛鈴鐺也就整夜時強時弱一刻不停的搖響著，——相信那些三十歲、四十歲以上的鄧州農村人，少年時代的夜晚必定是在牛鈴鐺的叮當聲中進入酣夢，清晨又必定是在牛鈴鐺的叮當聲中睜開惺忪的睡眼;也相信如今他們只要閉上眼睛，耳畔就必定會真切的搖響起牛鈴鐺那輕悠悅耳的脆音。人為牛掛上鈴鐺，主要是為了防盜：夜半三更，如果牛屋里鈴鐺遲遲不響，那就說明牛極有可能被盜走了，那就必得立即打開牛屋的門進去逡巡一周了。三十年前的一個冬夜，某鎮某村放映電影，某農戶全家出動去看電影，只將牛和羊拴鎖在牛屋里。當家的男人總不放心，每看一會就要跑回家隔著門縫聽聽;還好，鈴鐺一直在響，于是便又放心的去看電影了。誰知電影散場，回家開門一看，牛早不見了蹤影，而那一直叮當叮當作響的牛鈴鐺原來竟掛在羊的脖項下面!……

6

在當年的鄧州農村，耕牛一年四季的飼草多以麥秸稈為主，紅薯藤、苞谷稈等為輔，偶爾也有帶了芒刺的麥糠、不再結果的豆梗及各類時令青草摻入。除了麥糠，麥秸稈、紅薯藤和苞谷稈、豆梗青草均須鍘碎后方可添進牛槽。鍘草需要鍘刀，又須兩人配合才可進行：一人手搦半捆飼草蹲于鍘刀左側，另一人則手握短柄，抬起鋒刃端立鍘刀尾后;前一人將飼草往鋒刃下面擩上合適尺寸，后一人則將短柄猛的向下一按，嚓，鍘刀鋒刃切斷飼草，又深深的吃進刀床里面。然后再將鋒刃抬起，再將飼草擩進，兩人就這樣密切的配合著，協調的跟進著，嚓，嚓，嚓……鍘碎的飼草很快便層層疊疊的堆壘在了鍘刀的右側。

鍘草完畢，將細碎的飼草捧攬些許放進竹篩，篩去其中的土粒石子，然后端起倒于牛槽內。若是青草豆梗，因葉嫩汁多，味道鮮美，耕牛自會搶嘴過來，大口小口的埋頭苦吃;若是干枯的秸稈、薯藤和麥糠，則還需撒上幾把麥麩或豆料，添上少許泔水或凈水。撒麩料時候，耕牛往往會搶嘴過來，趁機吞吃幾口，于是趕緊揮起拌草棍將其趕開，然后嘩嘩幾下將飼草麩料拌勻，耕牛也就開始呼隆呼隆的大口吞嚼了。

牛槽，也即牛的飯碗，當然位于牛屋之內，多由一整塊大青石雕鑿而成，正面側面均呈上闊下窄的倒梯形，槽壁槽底厚約三到四指，其外壁尚可看到一棱一棱的雕鑿痕跡。幾塊青石壘砌而成的基座，將石槽穩穩當當的安放在上面，使耕牛略微低頭嘴巴便可夠到。石槽壁面的頂角處常有一個圓洞，耕?；氐讲矍斑M食時，主人就將韁繩穿過圓洞系好;石槽底部的夾角處亦有一個圓洞，平日一般被堵塞著，清涮石槽時，便可拔去洞塞，使污水順利流出。

據說那些脾氣桀驁的耕牛在被觸怒時候，常會不顧一切的亂沖亂闖，逢人牴人，逢物撞物，甚至就連長期飼喂它的主人也不放過，但卻從來不會掀翻牛槽，因為它明白牛槽是它的飯碗，掀翻牛槽便等于自毀飯碗，——只有喪失理智的傻牛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