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湖北省黃岡市團風縣龍山鎮林家大灣背后1里多路的地方,有一個小山,因山坳下有一丘八斗田,人稱八斗灣。沿著小路,林木蔥蘢的山坡上,一個傳統磚瓦結構的建筑便映入眼簾。它原是清末“興隆寺”建筑的一部分,后為八斗灣林家大姓的宗族私學,林氏給它起了醒目校名“浚新學校”。
1921年7月16日至21日,來自漢口的24位革命青年在這里聚會,成立了共存社。他們公開宣布它是布爾什維克黨性質的組織,從而標志著近代中國第一個具有無產階級政黨性質的團體誕生!2天后(7月23日),另外13個青年在上海聚會,召開了中國共產黨全國第一次代表大會。共存社的團員聞訊后,大部分參加了中國共產黨。
共存社沒有共產國際的背景,與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沒有組織聯系。它是以惲代英為代表的革命青年,在十月革命的感召下,自覺選擇社會主義為改造中國之道路。它的誕生說明,建立無產階級政黨,是近代中國半個多世紀救亡圖存符合邏輯的正確選擇。對此,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上冊)特別指出:“1921年夏,湖北利群書社在黃岡開會,在三天的討論中,其成員一致擁護無產階級專政,擁護無產階級在革命中的領導權,擁護蘇維埃,贊成組織俄國式—布爾什維克的黨”。“這些事實說明,建立一個全國統一的無產階級政黨來領導中國革命,已經成為當時中國革命者的共同愿望。”
這樣,共存社與八斗灣的浚新學校,便載入了中國共產黨創建史冊。
互助社:共存社的萌芽
鴉片戰爭徹底地改變了舊中國,曾一度居世界中心的封建王朝,在西方先進工業與武器的打擊下,淪落為任人宰割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弱國。一部分進步的中國人便急切地尋找振興中華之路。
湖北武昌以惲代英為代表的激進青年,目睹國家內憂外禍頻仍,人民陷于水深火熱之中,產生強烈的危機意識。他們非常清楚要救國必須要組織“死黨”,即成立團體。
1917年10月8日,正在武昌私立中華大學求學的先進青年惲代英,組織成立了互助社。這個團體是以愛國為目的的進步團體,這在它的《互勵文》中表現得很清楚:
“我平心靜氣,代表我們大家說,以我們的良心做見證。我們今天來,報告了、商量了一切事情。我們所說的,都是出于我們的真心。我們都曉得:今日我們的國家,是在極危險的時候,我們是世界上最羞辱的國民。我們立一個決心,當盡我們所能盡的力量,做我們所應做的事情……我們曉得:我們不是沒有能力,國家的事情不是沒有希望。我們散會以后,在明天聚會以前,還盼望都有個有價值的報告。因為我們從這以后,是實行的時候了。”
互助社最初只有4個成員,很快就發展到20多人,其中惲代英、黃負生、林育南、劉仁靜、余家菊成為近代中國叱咤風云的人物。
這群進步青年積極投身到火熱的愛國運動中。他們本著“人心革命”的意愿,宣揚民主啟蒙的文化革命。他們在《新青年》《教育雜志》《光華學報》等報刊發表文章,鞭撻“吃人血”的封建思想,指出將孔教定為國教,實為“專制之護符”“‘愚妄’之舉”;只有“民權日張,大同之學說日盛”,封建專制和一切野心家才“失其勢力”。他們號召同胞們發揚“猛勇精進之志”“揮其慧劍,招我國魂”,望熱血少年攘臂奮起,為“人道而戰”。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發五四運動。5月6日,《漢口新聞報》刊登了漢口中華通訊社的一個電訊稿,首先報道了五四運動。當天晚上,惲代英與互助社的骨干——他的學生林育南商議響應北京愛國學生事。他們油印了600份由惲代英起草的愛國傳單《勿忘五月七日之事》。第二天,是五七國恥日,武漢三鎮各機關、各學校一律放假一天,以示不忘國恥。中華大學為“鼓勵尚武精神”“振揚國威”舉行運動會,互助社成員均積極參加。惲代英、冼伯言等擔任招待員,沈光耀為唱名員,喻進賢為糾察員,湯濟川為音樂隊員。他們散發了《勿忘五月七日之事》的傳單,振聾發聵的吶喊,引起了莘莘學子的強烈共鳴。
傳單后來刊登在5月9日的《大漢報》上,成了發動、鼓舞武漢人民投身愛國運動的號角。在武漢五四愛國運動中,互助社起到了核心作用。每次大游行,幾乎都有互助社成員組織參與。惲代英起草了《武漢學生聯合會宣言書》《武漢學生聯合會提出對于全國學生聯合會意見書》等愛國宣言和文件。林育南是武漢學聯會的領導人之一,并參加全國學聯會的工作。
每次愛國大游行,都有互助社成員的戰斗身影。6月1日,武漢愛國學生舉行響應北京、上海學生總罷課的號召,舉行大游行。湖北督軍王占元派大批軍警包圍各主要學校,不準學生外出?;ブ绯蓡T就從學校的墻上一躍而起,與其他學生從糧道街、巡道嶺、曇華林沖上大街,迅急匯合成洶涌的洪流,又卷向閱馬場、黃鶴樓、督軍署……剎時,武昌全城到處是飛舞的傳單、激昂的演講、正義的吶喊,匯成反對帝國主義、反對軍閥的洪流。這一天,惲代英激動的在日記中寫道:“今日為罷課演講之
第一日,即湖北學生與官廳宣戰之第一日也。同學越墻外出,高二三丈,一躍而下,亦勇矣!”
利群書社:共存社的母體
經過五四運動的洗禮,惲代英等認識到救國光靠學生不夠,必須把廣大群眾發動起來,而讓群眾覺悟,最好的辦法就是文化啟蒙。于是,他帶領互助社的成員走出校園,到社會上辦文化事業。
1920年2月1日,元宵節的前三天,大雪飛揚。在武昌橫街(今武昌民主路)南口18號,一個叫利群書社的新書店開張了。惲代英創辦的這個書社,給過年的武漢市民帶來了春天的氣息。許多青年學子在這里接受新學,許多市民在門前駐足觀望,有的走進店鋪瀏覽新書。
利群書社是互助社實踐他們救國理想的實驗地。他們看到了勞動者推動歷史的偉大作用,便從我做起,使自己成為勞動者。在籌辦時,這些身著長衫的青年卷起衣袖,自己動手搬運桌椅、書籍等,肩背手提。勞動一天,雖然腰酸腿疼,但他們心情格外舒暢,以能夠實踐勞動、平等的生活而興奮不已。
他們聚居在一起,共同生活、工作、學習,過半工半讀的生活。惲代英等在《城市中的新生活》中,發起工讀互助團,稱它“是新社會的胎兒,是實行我們理想的第一步……若是工讀互助團果然成功,逐漸推廣,我們‘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漸漸實現,那么,這次‘工讀互助團’的運動,便可以叫做‘平和的經濟革命’”。他們還計劃在農村經營鄉村的新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通過自己的勞動,純潔靈魂。他們辦實業,用資本與資本家決斗,打破資產階級,實現“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的黃金世界。他們知道要全部做到是不可能的,但這些“未來之夢”是努力的方向。
為什么要共同生活呢?他們認為這種新生活是一個幫助自己、解決社會問題的好辦法。個人與社會是聯系在一起的,社會越進步,個人才越幸福;首先辦好每一個人的事,便越能為社會多負些責任。在新生活中實現財產的公有是十分重要的,因為私心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只有使每一個人的財產都歸公有,才能使私心得以根本鏟除。他們每一個人的工作都不是為金錢,他們營業的盈余用不著講什么分配,這樣私有和金錢的分配制度將被打破,同時也更加體現出正義、純潔、互助和犧牲的精神。
利群書社是長江中下游傳播新文化與空想社會主義的重要陣地、出售新思潮書籍的營業機關、為“社會服務的共同生活的雛形”。它與上海、北京的出版社、書店、新潮報刊來往,成為它們在漢口—湖北的代售點。它出售《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國》等進步雜志,銷售《共產黨宣言》《階級爭斗》《自由之路》《互助論》《杜威五大講演》等宣傳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與進步思潮的圖書,供讀者購買或閱讀。
1920年春,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陳獨秀來到武漢,參觀了利群書社,并與惲代英交談。他與惲代英早有文字交,思想上產生共鳴。事后,他委托惲代英翻譯考茨基的名著《階級爭斗》。
這本書是考茨基對德國社會民主黨在愛爾福特(Erfurt)綱領的解讀本,批判了拉薩爾主義,比較準確地闡釋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受到恩格斯的肯定。精通英文的惲代英大約花了半個月的時間便完成了任務,將中譯文交給陳獨秀。1921年1月,由新青年社作為“新青年叢書第八種”出版,成為我國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的重要著作之一。該書不僅極大地影響了正在進行空想社會主義實驗的利群書社成員,推動他們向馬克思主義者的轉變,而且還極大地影響了很多進步青年。毛澤東是其中的代表,他在向美國記者斯諾回憶自己思想轉變過程時,說道:“有三本書特別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是對歷史的正確解釋以后,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就沒有動搖過。這三本書是:《共產黨宣言》,陳望道譯,這是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的書;《階級爭斗》,考茨基著;《社會主義史》,柯卡普著”。
互助社自辦了《互助》刊物。這本10多萬字的期刊,比較完整地記錄了從互助社到利群書社的歷史,以及他們的救國理念。其中《未來之夢》一文最具代表性,彰顯這群愛國青年痛恨軍閥的黑暗政治、孤軍奮戰建立共產主義實驗地的努力。
利群書社是長江中下游進步社團的聯絡站。它與毛澤東的湖南文化書社關系密切,互相支持。1920年9月,文化書社成立后,毛澤東懇請惲代英作信用介紹,以便文化書社向外埠購圖書時,和利群書社一樣,免去押金。
這兩個書社關系甚密,成為我國中部宣傳新文化的兩顆耀眼明星。湖南衡陽省立第三師范的進步學生蔣嘯青、蔣先云和省立第三甲種工業學校的夏明翰曾到武昌,受到惲代英的熱情接待。返回家鄉后,他們在湖南省立第三師范成立了書報販賣部,銷售宣傳新文化的報刊書籍。1921年3月將書報販賣部改名為衡陽文化書社,從利群書社和長沙文化書社購圖書。廖煥星在武昌求學時,加入了互助社、利群書社,回到家鄉湖南衡陽,組成端風團,創辦《端風》,在衡陽掀起了新文化運動。河南信陽的雷趿唐是利群書社成員,經過他穿針引線,惲代英到信陽柳林鎮活動,將革命的火種播散到大別山。
1920年夏,惲代英在廖煥星的陪同下,先后到長沙、衡陽、新城煤礦區等地活動,特別是在衡陽的一個半月里,給當地進步青年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第二年初春,他再次到衡陽,在湖南省立第三師范授課,1921年3月29日的長沙《大公報》詳細記載了這次活動。利群書社的另一個重要成員余家菊與陳啟天于1920年8月到長沙,通過努力使湖南第一師范第二部在湖北招生,一年畢業。10月初,唐際盛、盧斌等8人到長沙,到第二部作旁聽生,后轉為正科生。此外,唐際盛、蕭鴻舉、李求實在黃陂,廖煥星在河南信陽,王尚德在陜西赤水從事教育,林育南、鄭興煥在北京求學。他們每到一處,都將他們的主張如種粒播撒在那里。
共存社:利群書社歷史性的跨越
利群書社的空想社會主義實驗,受到了兩方面的打擊:一是資金來源幾乎枯竭。利群書社營業額很低,無法支撐各項開支,又沒有固定的經濟接濟,舉步維艱。二是他們企圖脫離社會整體改造,閉門建設烏托邦新村,在現實中不斷碰壁。
此時,中國共產黨人有組織地傳播馬克思主義,批判基爾特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新村主義,向利群書社的成員展示了改造中國的新天地,促進先進成員世界觀發生根本的轉變。他們開始運用唯物史觀來反省利群書社的實驗,在社內展開了如何改造中國的討論。
利群書社最先覺悟的是劉仁靜、林育南。他們兩人先后到北京求學。劉仁靜在北京大學直接受到李大釗的教育,由激進民主主義者轉變成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他是惲代英的學生,此時,學生卻影響了老師。他與老師“大談”如何根本改造中國問題,是用“平和運動”,還是用“大破壞的激烈運動”?惲代英希望盡量避免流血斗爭,而學生寫了封信給老師,指出:“中國的問題是根本改造,進行社會革命,流血一途是無疑的,我們的任務,可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中國的InslitionsCustoms,求出一個合適國情而又能達到共產主義的方針來。”
林育南也給老師去信:“我們的理想是仿佛對的,但審查社會情形和我們的力量,恐怕終究是個‘理想’,終究是個‘夢’呵!”
陳獨秀對惲代英的《未來之夢》,批評道:“在社會的一種經濟組織生產制度未推翻以前,一個人或一個團體決沒有單獨改造的余地。試問福利耶(今譯傅立葉)以來的新村運動,像北京工讀團即惲君的未來之夢等類,是否真是癡人說夢?”
這些批評讓惲代英深刻反省。在現實生活中,他的改造方案不斷受挫,也促使他接受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認識到只有社會的根本改造,才能實現經濟生活的改造。這個覺悟首先是對教育救國的否定。他指出:教育改造是社會改造的一部分,舊教育只是資產階級、地主階級為學生“造了個刮地皮、殺人的資格”的行業,只有徹底改造社會,才能改造教育。團體的思想,也發生飛躍。在少年中國學會里討論學會前途時,他旗幟鮮明地主張學會成為“波歇維式(布爾什維克式)的團體”,就是團體分裂也在所不辭。
世界觀發生根本轉變后,惲代英決定從根本上改造利群書社,他與林育南等商量,決定在林家大灣八斗灣浚新學校開會,成立共存社。他寫信告訴湖南毛澤東。此時,毛澤東已經接到到上海參加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通知,聞訊十分高興,派文化書社的經理易禮容去參加共存社成立大會。
1921年7月16日至21日,惲代英等利群書社的成員在浚新學校舉行會議。參加會議的名單如下:吳景鐘、唐際盛、李求實、盧斌(陸沉)、林育南、漢儒、浚孫、鄭遵芳、鄭興煥、龔士希、易禮容、克友、鎮山、惲代英、李書渠(李伯剛)、冼百言(冼震)、行健、沈光耀、林洛甫、劉光起、劉茂祥、盧春山、廖煥星。
7月16日舉行的第一次會議,就明確了共存社的宗旨:以積極切實的預備,企求階級斗爭、勞農政治的實現,以達到圓滿的人類共存的目的。它“組織嚴密,儼然一國家”。
這些今天看來十分平常的文字,在中國政黨史上卻是石破天驚!它意味著第一個公開宣布以“波社”為榜樣的無產階級政團在湖北、在中國誕生。這個偉大事件記載在《我們的》第7期(1921年8月10日)上,彪炳史冊!
來源:《黨史天地(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