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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薯窖打好之后,時令差不多已近晚秋,下面便可收獲早紅薯了。在鄧州農村,早晚紅薯的收獲過程俱被稱為“起紅薯”,這是因為紅薯生于地下,長在土中,所謂收獲,就是將其從地下土中“起”出來的意思。
紅薯生于地下,紅薯秧長在地上,因此要想把紅薯起出來,自然先得把紅薯秧割去。割紅薯秧既出力流汗,且繁難復雜,又是一道千辛萬苦的農活:紅薯秧毫無章法的貼著地面四處亂爬,須根遍地,且相互間盤纏糾結,撕攪牽連,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又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此十分難割。當年的割法是,一家老幼各執鐮刀,全員上陣,三壟四壟的紅薯秧同時開割:先尋到每壟首窩下面的紅薯碼子(鄧州農村習慣稱呼。紅薯碼子上面連接著紅薯秧,下面連接著土中的紅薯,多呈雞皮形狀,粗的約有雞蛋來粗,細的約有拇指來細;一般來說,紅薯碼子的粗細決定著紅薯的大小),用鐮刀將其割斷,當然在地面上還須略有保留,因為下步起紅薯時候就全以這碼子為依照了;將橫作一排的幾壟紅薯碼子齊齊割斷之后,再將上面的紅薯秧翻起,卷成圓筒形狀沿著土壟凹溝向前推著,卷推過程中,可以聽到那些生于秧上的須根掙脫地面時發出的噼里啪啦的斷裂微音,推到露出下一窩的碼子了就繼續割斷;最后紅薯壟上的紅薯秧足有石磙來粗了,就像蓋房時候往房頂上鋪攤的竹笆一樣了,而人也早大汗淋淋再難推得動了,這才將前面的長秧齊齊割斷,這樣這卷紅薯秧便全部脫離了紅薯碼子,且與地面再無任何牽掛了,于是數人合力將其卷把卷把堆放一旁;然后再繼續向下割著,自然又是如此的辦法,又是如此的翻滾推卷。割紅薯秧十分勞煩,出力流汗不說,一不小心鋒利的鐮刃還有可能碰到腳脖,劃破皮肉,弄得鮮血淌流,疼得齜牙咧嘴,所以在當年的鄧州農村,大人一提起要割紅薯秧,七八歲、十來歲的孩童便總感到頭皮發麻,脊背發涼。
為難雖然為難,但紅薯秧還是得割去的。于是每天清早天麻麻亮時就翻身起床,先將鐮刀別在腰間,然后縮頸攏袖,哆里哆嗦的跟在大人身后,踩著濃重的霜露朝向紅薯地里進發了;一牙細嫩的月痕斜掛西天,沿途流蕩著的乳白色的晨霧中水汽總很黏稠,走到田頭,伸手捋一把額前的頭發,捋到的竟是滿把的水珠……
忙碌幾天,紅薯秧總算全部割完了,土黃色的紅薯壟也總算全部裸露出來了,于是就該沿著田壟一窩一窩的挖紅薯了。挖紅薯自然用的是長柄大镢,成年人挖,十一二歲掄得動镢頭的孩童也挖;當然不能亂挖,要先看準碼子,然后揮镢挖下,這叫有的放矢,這叫順藤摸瓜。一窩紅薯常是一個兩個大的附帶著三個五個小的,大的有海碗那么大,小的有拳頭那么小,更小的也便只有指頭那么粗細了;它們牽牽連連的共生同長于一棵根須之間,或呈圓形或呈扁形,或呈橢圓形或呈紡錘形,但卻沒有一個中規中矩,像模像樣。镢刃落下吃進土里的時候,一定要盡量避免傷到紅薯的皮瓤,因為紅薯一旦皮瓤被傷,就不易儲存了,就只能盡快吃掉了。正常情況下,一窩紅薯最低需要挖上三镢,瞄準碼子左面一镢右面一镢,最后一镢挖于前面,镢刃吃進土里后,手把镢柄向上一別,再彎腰俯身握住碼子輕輕一提,一窩大大小小、滴滴溜溜的紅薯便被提了起來,晃上兩晃,將黏附其間的土粒略略抖擻去掉,然后順手扔于后面,繼續向前開挖。
每挖一窩紅薯,附帶刨起的土粒虛軟潮濕而且細碎粘膩,常常容易鉆到鞋殼子里,弄得腳底板滑滑溜溜的站立不穩,年輕人們便索性踢去鞋子,光腳站在挖開的土粒上勞作著,細土墊著腳底,又從腳趾縫間涌冒出來,既涼颼颼又麻麻癢,感覺舒服極了;然而這時卻須準確掌控手中镢頭落下時的方位了,——要是镢刃一不小心碰上腳趾腳脖,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因為挖出的紅薯表面坑坑洼洼,坑洼里又多藏納著泥巴,因此前面大人挖紅薯,后面還得跟著三歲五歲、掄不動镢頭的孩童擰紅薯泥,也就是將紅薯表面附著的泥巴除去。孩童們蹲在地壟間,左手拎過紅薯,右手拇指和食指卡作鉗形,從紅薯頂端向著底端抹轉一圈,一顆紅薯的泥巴便擰得差不多了,隨手扔于就近一處,扔得多了,也便堆作了一大堆;孩童們一面兩手不停的擰扔紅薯,一面跟在大人后面蹲身前進,一堆紅薯距離漸遠,那便就近再扔一堆。這樣紅薯起完,分別成堆,拉車進地之后,才好裝車載運。
早晚紅薯起時都得擰去泥巴。起早紅薯的時候節令尚在晚秋,天氣較為和暖,赤手擰去泥巴尚不為難。起晚紅薯的時候節令已近初冬,早間晚間天氣相當酷寒,孩童們蹲在西北風颼飗飛掠、四面一無遮攔的曠野地里,臉如刀割一般,渾身簌簌發抖,伸手摸著冰塊般的紅薯,更是一個寒噤接著一個寒噤的打個不停;蹲得時間長了,通體血液竟似要被凍凝,前胸后背涼得精透,小腳丫子更是冰坨一般,全無半點知覺;無奈之下,只好將大人的棉襖提拎過來披于身上,借以抵御寒冷,——大人們揮镢刨土,一來為了輕裝上陣,二來出力極易流汗,所以便將棉襖脫下,胡亂擱放在旁邊的紅薯秧上。盡管有了棉襖遮風擋寒,然而擰上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最后十根指頭還是凍得麻木無覺,甚至直搠搠的伸展著不能蜷曲,晚上吃飯時候拿捏不住筷子,夜里睡覺時候解拽不開扣子,可是第二天睜開眼睛,還得跟著大人去往地里繼續的擰。幾天下來,西北風的干燥肆虐,紅薯泥的冰涼潮濕,使得手背手指間皴裂出了一道道蚯蚓般的裂縫,外面翻著紅肉,里面浸著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