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閑逛,我信步走進了塔院。
說是院,其實已無院。由于團結中路片區拆遷,塔院南部直至南閣路一片空曠,說它像一個布袋更形象。位于其中的福勝寺塔,好像終于掙脫了層層建筑物的包裹,舒展著筋骨,探出了頭,突兀地立著,站在西閣口就能看到它那高傲的頭。
此時,偌大的場地內出奇寂靜,只有我和一位在塔旁掃地的老年僧人。夕陽下,塔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塔身被鍍上了一層神秘的光,這景象讓我有些恍惚。像是受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一向與佛無涉的我,徑直走近僧人,欲問佛事。那位高僧精神矍鑠,見我欲言又止,搖手道:“阿彌陀佛,施主無須多言。老衲觀爾面善,乃與佛有緣之人,請隨老衲前來。”我亦步亦趨,及至塔前,高僧令我凝視塔上的一塊佛像磚,意聚丹田,他則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唵嘛尼叭咪吽”六字真言在我耳畔聲音越來越大,在我的凝視之下,竟像電影的蒙太奇手法,畫面切換,塔身突然消失,隨之一個嘈雜的場面出現在眼前,一群穿著古代衣服的人正在緊張施工,工地的一邊,幾個和尚正在做著法事,我耳中的誦經之聲即源于此。
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穿越了,但奇怪的是,我卻并未驚恐,還保持著沉靜。我走到一個穿著藍馬褂像是監工的人跟前,模仿著平時記憶中的古代禮節,深施一禮道:“煩問先生,此欲何為?”“藍馬褂”大概被我的服飾驚到了,遲疑地抱拳答道:“知州大人奉當今圣上旨意,重建福勝寺,吾等正為之。”
聞聽此言,我迅速搜索自己儲備的歷史知識,結果顯示隋開皇十二年(公元592年),天竺僧人達摩獻佛骨七粒,隋文帝命在全國建寺七處,同名“福勝寺”,其中一處就建在如今夏集北三華里處的嚴陵河畔。自隋至唐,福勝寺皆為皇家寺院,僧眾逾千,香火甚旺。唐末黃巢造反,福勝寺毀于戰火。歷經五代,宋祚既定,但福勝寺已成瓦礫,走兔躍狐,唯有記載建寺的一通碑尚存。宋仁宗天佑十年(公元1032年),鄧州城內佛光忽現,瑞氣縈繞,朝廷視為吉兆,敕命在城內重建“福勝寺”,并將原寺碑移至新寺。后人不知根由,見此碑文,便誤以為寺院佛塔是隋時所建,謬稱隋塔了。
我旋即明白了,此乃宋朝鄧州福勝寺的施工現場,好奇心大發,問道:“原寺在城外嚴陵河旁,何不在遺址重建呢?”“藍馬褂”已不拘謹,笑曰:“蒙先生抬愛相問,然此事我輩粗人焉能知曉。不過,據在下揣測,舊址距河岸太近,為避水患,遷建城內以圖安瀾也未可知。”與其揖別,至做法事的眾僧前,一僧相邀,我坐下了。
蒲團之上,瞬間忘卻身心,周圍先是一片靜謐,后又忽聞誦經聲似天籟飄來,絲絲縷縷沁入心田,少頃漸聽漸大,振聾發聵,眼前紅光一閃,俟光消失,我卻站在了一片沒人深的衰草蒿蓬之中,茫然四顧,福勝寺塔就在身邊。困惑間,一位身著官服之人帶著七八個隨從來到跟前,拱手道:“煩問這位大哥,此地可是鄧州城池?”我正蒙圈,聽此一問有些愕然。那人微微一笑道:“吾乃貴地新任知州孔顯是也。”剎那間,我居然穿越到了明朝。
元末以來,戰火頻仍,鄧州被夷為平地,境內十室九空,福勝寺也遭滅頂之災,十三級佛塔僅存七級浮屠。至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鄧州知州孔顯赴任,以殘塔確定鄧州城之方位,修建了鄧州的回字形城墻和城河,奏請朝廷從山西移民,召游民歸籍。又在舊址重建福勝寺,后陸續復其舊制,佛塔上的2000余塊繪有天王、菩薩金剛、羅漢和黃巾力士的磚浮雕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罪@為鄧州的涅槃重生做出了巨大貢獻,至今仍為鄧州人所稱道。
見到了史上的名人,一時激動,我脫口而出:“孔大人好,鄧州人民幾百年來都對你的功德念念不忘啊!”孔顯聽后一臉驚訝:“此話怎講?”我自知失言,正無法自圓其說,忽然耳邊又響起六字真言之聲,這聲音像一雙無形的手,硬生生將我從時空隧道中拉回,我依舊站在塔前,高僧還在喃喃低語。
我尚在似夢非夢的幻境中,頭腦混沌,正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卻聽高僧道:“阿彌陀佛,施主今悟否?”我回憶著剛才的離奇經歷,感嘆著寺院的興衰交替,當看到簡易大殿門側的楹聯時,忽如黑夜中劃過一道閃電,心中頓悟,遂唱個喏道:“寺院的前世今生印證了佛教的因果輪回,人生何不如是?正如這副楹聯所撰‘心即佛佛即心即佛即心欲求佛先求心,果有因因有果有因有果種甚因結甚果’。”高僧笑曰:“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飄然而去。
目送高僧遠去,我獨立塔前,目光落在了塔前巨大的香爐之上,香客敬奉的香火仍輕煙裊裊。透過薄煙,環顧寺院的破敗之象,看著塔身上眾多被損毀的佛像磚,想著古塔千年來歷經的磨難,再也感受不到寺院曾經的盛況,感受不到佛塔曾經的霸氣,感受到的只有塔的孤獨,我仿佛聽到了孤獨的塔在孤獨地講著自己孤獨的故事。此時,在夜幕籠罩下,簡易佛堂內透出昏黃的光,蓮座上高大的觀音菩薩塑像面帶神秘的笑,一切都顯得那么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