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個南方和北方人都稱之為中原的一個小城。2017年,這個小城罕見地下了兩場大雪。
第一場雪,來得讓我猝不及防。傍晚開始飄雪花,起初不緊不慢,我安慰自己,落地不過是潤潤地面罷了,應該不成氣候。出乎意料地,雪越下越大,如羽毛般洋洋灑灑,地上的積雪越來越多。
“夜深知雪驟”,待萬家燈火一盞一盞熄滅,簌簌的雪落聲更加清晰,我的心不由得揪了起來。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推開窗,放眼遠眺:田野、村莊、屋頂、小路、樹木,一夜之間,都陷入了白色的憂郁。
我拿起手機,給奶奶打了個電話。“嘟嘟”聲在耳畔響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奶奶那蒼老而熟悉的聲音,一聲“誰呀”,讓我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
“奶,下雪了,記得開空調。早上晚點起來,不要出去鏟雪,吃點熱乎飯,坐被窩里看電視。家里有菜沒?”
我反復叮囑著,也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松一些。
每年冬天回家的時候,奶奶都會告訴我,村里又有老人去世了。
“年齡大了,熬不過冬天。”所以即便奶奶像個聽話的孩子,答應著:“我咋不舍得開空調?好,我不去鏟雪,我吃過飯就坐被窩里看電視。菜也買的有。”可我還是憂心忡忡。
我既生氣她不懂事,倔強地一個人回老家住,讓我們都不得安心,又懊悔自己不夠強硬,竟由得她固執己見。我分明已經忘了,是自己,受不了她含著眼淚表白:“讓我回家吧,我回家了能多活幾年。”才反復勸說爸爸、姑姑:“讓我奶奶回家吧。”
這場雪太大了,道路阻斷,馬路上到處是追尾的車輛,學校也停了課。這個小城,似乎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迎接這場大雪的到來。
對孩子來說,下雪是多么快樂的事!向來磨蹭的兒子,竟然神速地配合我,穿好棉襖,戴上帽子、圍巾、手套,興奮地從玩具箱里拿出小鏟子和小耙子,嘴里嚷嚷著:“快點媽媽,我要去鏟雪!”
二十幾年前,我也像孩子一樣,熱愛著冰天雪地的童話世界。而陪伴我整個童年的奶奶,也一定像現在的我一樣,佇立在一旁,注視著童話里的小孩童,生怕一不留神,那個小不點兒就迷失在這一望無垠的冰雪世界里。
去外面玩雪回來,奶奶總是先擦干我的手,緊緊握在她溫暖的手掌里,心疼地說:“瞅你手凍得!”我也總是掙脫奶奶的手,飛快地跑開。
晚上睡覺,奶奶總是把我冰冷的小腳放在她的胸口。沒一會兒我便燥熱起來,又嚷嚷著要吃冰冰涼涼的水果,奶奶總是答應著,立馬起身去拿。
每到冬日,我便可以理直氣壯地睡懶覺。奶奶早早生起火盆,把我需要穿的衣服烤熱,然后一件一件為我穿上。記憶里,冬日的衣服穿在身上,溫熱而干燥。成年之后,疲于奔命,每天清晨匆匆披上冰冷的衣服,我總忘不了記憶里的那抹溫熱。
農人農時忙碌操勞,一到冬日方能閑暇。雪日,平日本就不繁榮的集市便消失在大雪中了,我們飯桌上便只有蘿卜、白菜了。奶奶固執地認為,下雪天,必須要吃上一頓蘿卜燉羊肉,才算過了冬天。
現在想來,奶奶要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走上三、四里,到賣羊肉的小販家,割上幾斤羊肉,再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回來。
傍晚時分,奶奶就開始生火,我搬張小凳子,依偎在她身邊,絮絮叨叨。柴火在灶膛里燒得噼里啪啦,她時不時往灶膛里添柴火,火苗映紅了她布滿皺紋的臉。
羊肉的香味彌漫了巴掌大的灶屋,我一遍又一遍地問:“奶,熟了沒?”
奶奶總柔聲回應:“還沒呢,打個定(諧音)就熟了。”我不解,問她,什么是打個定?她解釋道,就是等一會兒的意思。直到我嘟噥著說:“我都打了好多定了!”奶奶才起身,用筷子戳戳羊肉,說,熟了!
奶奶撈出滿滿一碗羊肉,我便大吃大嚼起來,直到吃得肚皮渾圓,才舍得放下碗筷。也不知是否因為吃得太急,燙傷了味蕾,隨后幾天吃什么東西都索然無味。
在那個簡陋狹小的房屋里,奶奶是見證我快樂的唯一觀眾,我倆就這樣,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寒冷而溫暖的冬天。
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里,奶奶溫暖著我,我又溫暖著她。想到這里,我摸出手機,又給奶奶打了電話。
她念叨著:“下雪了,你走著去買點羊肉燉燉,驅驅寒氣。踩踩雪,別怕累。”我說,正想著路好走了回去給你送點羊肉呢。她立馬緊張起來:“千萬別回來,雪大,車不好開。”
雪落在屋頂上,落在樹上,落在地上,也落在我隱隱作痛的心里。
我想到奶奶一個人在雪地里,踽踽獨行;想到偌大的院子里,奶奶一個人寂靜無聲地鏟著雪,除了鏟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只有雪落的聲音;想到奶奶一個人端起飯碗,寂寞無言……我的眼淚便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