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看到童年的小黑,而不愿意看到今天的小黑。
人生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人,有些人如過往云煙,而有些人則時常念及。這次我到廣州,是想看看與我分別10多年的小黑。
小黑是舅家表姐,那時在我們家住,因她臉上有顆綠豆大小的黑痣,才有了這個名字。她白里透紅的臉蛋胖胖的,高高的鼻梁,一眨一眨傳神的大眼睛,細碎的小牙,中間一顆掉了,她笑的時候總是用手捂住嘴。頭上扎著兩只小辮,身穿一件打兩個補丁的紅上衣,腳穿一雙布鞋,背著一個新書包?!肮冒?,學校的鐘響了,飯我不吃了?!边@就是小黑,名字和衣著雖然不雅,但我喜歡,因為她那天真純潔的臉上,總是露出甜甜的笑靨。
那年,我9歲,小黑10歲。老師看我們個頭差不多,就安排我們坐在一起。那時,我語文功課好,小黑算術好,我說:“表姐,將來我要當作家,你呢?”
小黑說:“將來我要當科學家。誰當不上可丟人!”
一天,語文課后,老師留的作業上有個造句題叫“不但……而且”。中午回到家,我說:“表姐,這‘不但而且’你咋造?”
她說:“我們不但要當作家,而且還要當科學家?!?BR> “不對,”我糾正說,“當作家又怎能再當科學家?”
小黑怔住了。
“表姐,你聽我說,我們不但要吃大肉,而且還要吃羊肉,怎么樣?”
小黑笑了:“不對。就你嘴饞,沒出息?!?BR> “你沒出息!”我火了。
“你沒出息!”她也不示弱。
? “咋,你還敢罵我!”我上去揪住她的辮子把她按倒在地。母親趕緊從廚房出來,打了我一巴掌,將小黑拉了起來。這時,她的辮子散了,徑直走進屋里,拿出她僅有的一件藍棉襖和一雙鞋子,背起書包,然后用她的小拇指在我的手指上狠狠地勾了一下,接著,她出門沿著河堤往西回5公里外的家了。
不幾天,舅舅又把她送來了。只是,小黑一改往日的活潑性情,不再理我。一張桌上,她總是坐得遠遠的。我想,小黑家窮,那天中午挨了打沒吃飯回家,怪可憐的。這些天,我很愧疚,總想跟她說話、認錯,可總是沒有機會。一次過節,全家人坐在一塊兒包餃子,小黑在門外洗她那件陳舊的衣服。這時,我揉了一個指頭大小的面團,趁她低頭的當兒,扔過去恰巧打在她的腮上?!罢l?”小黑突然抬起頭,我趕緊朝里看。她進屋來用手捶了我兩下:“你裝,你裝!”之后,拉住我的手出門玩去了。
“表姐,那天打你是我不對,你生氣不?”
“不氣、不氣,就不氣?!彪m然她這樣說,卻用手抹眼淚。從此,我們又重歸于好了。
那時,學校放麥假時讓學生去地里拾麥,并規定每人向學校交2.5公斤小麥。于是,我從家中拿出來5公斤頂數。不料小黑卻擋住了:“老師說讓去地里拾,那你咋拿家里的麥子。我姑辛辛苦苦忙一季子,也不容易?!币钊粘?,小黑就挎個籃子出去了,到中午果真撿回來一大筐,并倒在院中的石板上搓呀,捶呀,捶出了不少麥子。
小黑的算術成績總是在班里名列前茅,這讓我很嫉妒。一次,在她交了考卷之后,我趁無人之際,用毛筆在她的三道題上抹了幾下。第二天,新來的老師只給小黑記了48分,并笑著在班上說小黑:“你的考卷跟你的名字差不多?!蓖瑢W們都笑了,我趁機逗趣說:“給她起個外號叫48怎么樣?”大家又笑開了。小黑竟也樂了??删驮谶@天上午,幸災樂禍的我,與幾個搗蛋學生把學校的院墻推倒了,中午受到老師處罰:站講臺,不許回家吃飯!不多時,小黑出現了,把饃飯放在窗臺上,沒說什么就走了。
誰料想,從這以后,我再也沒見到小黑!聽母親說,舅舅恢復了工作,全家遷往廣州。由于時間緊,沒吃中午飯,就把小黑帶走了。
天哪,我再也見不到小黑表姐了!我輕輕地撫摸著她臨走時讓母親轉送給我的紅色鉛筆?,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今天,我終于學有所成。然而10多年過去了,小黑卻音訊杳然。深秋的一天,我和小黑終于在廣州見面了。不過,除了腮邊那顆黑痣,卻再也找不到童年小黑的一點痕跡。我很想重提童年的事兒,而那時的小黑與現在這位高雅脫俗的小黑之間實在是沒有一點聯系。她告訴我,到廣州后,她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畢業后一直做布料生意,賺了不少錢。今年剛辦了個鞋廠,眼下需要我留在廣州幫她。
“你留下來,我給你高工資!”小黑邊說邊給我端了一杯飲料。
我們都長大了,兒時那顆天真的童心已經泯滅,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
稍停片刻,她又說:“你舅想讓我讀大學,所以不支持我辦廠,我又沒幫手,可難了。這次,反正你得留下來,你忘沒忘記你打我那一次?”她笑了,我也笑了。
小黑。我這次來就是想跟你談談咱們童年的事,比如我們倆吃燒紅薯的事,還有在河坡芭茅中捉迷藏的事;還有我踩著你的肩膀在房檐底下掏麻雀的事等。
小黑,我真想帶上你回到那夢中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