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 公 糧
―― 謹以此文獻給我長眠地下的母親
這天夜里,我和父親就躺在糧車下面,一來耽心車上的麥子被偷,二來不愿讓后來者趁黑加塞。我們躺在車廂底下的一張破塑料薄膜上,身下坑坑洼洼的路面硌得腰背生疼,身上空空的什么也沒有蓋。前半夜的時候,蚊子成團成團的在頭頂嗡嗡打鑼,把人叮咬得滿心胡躁,感覺身上哪個部位癢得鉆心了,伸手“啪”的一拍,手心里立刻黏糊糊的一片。不管蚊子怎樣叮咬,疲勞和瞌睡還是漸漸襲來,――終于昏昏的睡去了。
后半夜的時候,露水下來了。盡管是夏天,然而氣溫還是極低,人便凍得簌簌發抖,牙齒也在格格嗒嗒的打顫;伸手一摸,腿腳額頭早被露水打得凈濕,又附著著一層塵灰,弄得滿身黏膩。透過車輪的輻條,可以望得見天空高處幾顆寥落的寒星。長長的糧車隊伍里,有人在抽著旱煙,整夜整夜嘰嘰咕咕的說話。盡管冷,渾身卻還是累得散架一般,只想躺在地上,只想天空能夠亮得晚些,太陽能夠出得遲些,這樣便可以不必起得那么早了。
朦朦朧朧中,車隊的后部突然傳來一陣打罵哭叫的聲音,驚得父親和我一個骨碌翻身爬起,站在車旁四下張望。原來是吳崗村的吳紅黨正在追打女人:由于夜里睡得太死,他家糧車上的一袋麥子被人悄悄的偷走了。吳紅黨把全部怨氣發泄在了女人身上,竟抄起一根手腕來粗的木棒,掄圓了砸向女人的腦袋。女人伸手遮擋,木棒砸在女人的小臂上,“咔嚓”一聲,女人的小臂當即骨折……
終于,太陽升起來了,驅散了夜幕下的種種故事。糧管所門前,再次牛歡馬叫的喧鬧起來。我在父親的詛咒踢打下,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后面的糧車潮水一般向前擁擠而來,趕緊翻身爬起,跑到糧管所院內的軋水井上抹了把臉,然后便回來死死守著我們的糧車,堅決不讓任何一個后來者加塞。
張明悛吃過早飯,手提鐵釬,帶領書記員雄赳赳氣昂昂的走出了糧管所的大門,走近了我們的糧車。父親趕緊彎腰小跑著迎到張明悛面前,從懷里摸出了一包昨天夜里就已備好的紙煙;然而張明悛看也不看,就把鐵釬“嗤”的一聲插進了我家的糧袋。父親和我頓時緊張得大氣不敢長出一口,只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張明悛的臉色。張明悛從鐵釬里倒出幾粒麥子,扔進嘴里嚼了幾嚼,便冷冷的開了口:
太濕!
父親滿臉煞白的跟在張明悛身后:
哎,你看看,你再看看……
然而,張明悛理也不理,只管帶著書記員走向了下一輛糧車。父親僵站在那里,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轉黑,最后只有駕起糧車,退出長長的繳公糧的隊伍,沿著鄉道北側折向來時的路。我跟在后面使勁的推著車子,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敢說,生怕惹得父親發火,把全部怒氣撒在我的身上。
我們來到蛇營村口的麥場上。父親讓我守著糧車,自己則走向了蛇營村里。我不知道父親要干什么,卻又不敢張口打問,只管獨自守著車子。太陽升到頭頂,再次射出威力無比的光芒。父親終于從蛇營村里慢慢的走了出來,懷里抱著一團塑料薄膜。我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去找熟人借塑料薄膜用了。
這時,母親雙手捧著一個裹成團狀的毛巾,一路尋尋覓覓的走了過來。我知道毛巾里面包著的肯定是芝麻鍋盔,早上便沒有補充一點食物的肚子不由得咕咕嚕嚕的叫了起來。母親走到父親和糧車跟前,疑惑而又小心的問道:
他爹,沒驗上?
*你媽的,你自己不會睜開鱉眼看看,還要來打問老子?……
母親趕緊把毛巾連同包著的芝麻鍋盔塞進我的手里,低聲咕噥一句:
借了五老婆家半瓢雜面!……
然后又趕緊轉回身去,幫著父親將塑料薄膜在場上攤開,又幫著父親把車上的糧袋一袋一袋卸下,把麥子倒在塑料薄膜上暴曬。父親、母親和我把麥子全部倒完攤開了,這才坐下身來一面喘氣一面嚼吃芝麻鍋盔。
父親手拿一塊芝麻鍋盔,一邊嚼吃一邊走到麥場對面的水溝里,對著水溝撒尿。父親在撒尿的時候,不小心把一塊芝麻鍋盔掉在地上,滾進了他自己的尿灘里。父親拾起芝麻鍋盔看了看,又放進嘴里繼續嚼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