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臘神話中,英雄安泰是地神蓋亞的兒子;每當他與敵人決斗不能取勝時,就撲進大地母親的懷抱,由此重新獲得力量,從而擊敗任何敵人。我們每個人都是安泰,而家,故園,我們生命中的那個老地方,則是賜予我們力量、給以我們安慰的大地母親!
而在中國傳說中,雞老將死,常會思念那顆孵化出它的蛋殼,因為在蛋殼里,有著它混沌時代無憂無慮的童年;代馬將死,常會獨立曠野,讓風吹拂鬃毛,因為那風來自北方,來自它終生眷戀的遙遠故鄉;狐貍將死,常會翹首凝望很遠很遠的沙丘,因為在沙丘中有著洞穴,那是母親生它養它的地方。家,故園,我們生命中的那個老地方,就是這樣一個連畜獸也會刻骨銘心、至死不能忘懷的所在!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隨著現代文明的無孔不入,進逼滲透,也隨著生存方式的變化演繹,離散重組,那種在中國農村延續了數千年的古老文明正在步步敗退,在節節坍塌。也許某個早晨,當我們從夢中醒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四面觀望打量時,我們會驚訝地發現,我們的家,我們的故園,我們生命中的那個老地方已經不復存在,留給我們的,只是一個永遠的回憶!……
我們每個人都無可避免的生活在時間和空間里。時間每天都在我們的身邊湯湯流過,春天去了,明年還會再來,桃花謝了,明年還會再開;可明年的春天決不會再是今年的春天明年的桃花也決不會再是今年的桃花,任我們欄桿拍遍,任我們淚水淌盡,卻終不能抓住時間的尾巴令它重新回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只有眼睜睜地無可奈何的看著它一絲一絲、一寸一寸地從我們的身旁匆匆溜過。而空間呢,那構成我們的家,我們的故園,我們生命中的那個老地方的空間呢?不管經歷怎樣的風雨,不管經歷怎樣的變幻,至少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她將依然存在,默然挺立,靜靜的一言不發的等待著她曾經漂泊四方、最終倦極歸來的游子撲向她的懷抱!
2015年5月的一個深夜,我終于決定接受一位遠方朋友的建議,開始著手寫作一篇對鄧州——我們的家,我們的故園,我們生命中的這個老地方——全面解讀的文章。人到中年的我對鄧州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閉上眼睛就可以說出這片土地上的特產風物,說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民情習俗,而我也將在這篇文章中將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毫無保留,和盤托出。我想這樣一篇文章可以使不了解鄧州的人了解鄧州,了解鄧州的人熟悉鄧州,熟悉鄧州的人關注鄧州。我知道自己才力不逮,可能達不到預期的效果,但如果可以使那些不管是遠在異鄉還是近在故土的鄧州游子們略微停下匆匆的腳步,轉頭回望一下鄧州,追念一下鄧州,我的愿望就已滿足矣!
之一 水樹畜禽
1
據說,在西北某些干旱地區,由于嚴重缺水,人一輩子只能洗三次澡;三次分別是在出生、結婚和去世的時候。
這樣的人生聽來有些蒼涼,有些無奈,但也有些凄愴悲壯。
鄧州這片土地雖然不像江南那樣水量豐沛,河流湖泊星羅棋布,但也絕沒有缺水缺到讓人一輩子只洗三次澡的地步。在鄧州空闊遼遠的土地上,大自然用以儲水的器具是河流,是渠壩,人類自己用以儲水的器具則是坑塘,是水井。
鄧州為亞熱帶季風型大陸性氣候,春暖夏熱,秋涼冬寒,四季更迭異常分明。這種氣候的另外一個顯著特征,就是降水主要集中在夏秋兩季。記得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往往是在夏秋之交的午后吧,就在人畜俱被熱得躲無可躲,藏無可藏,唯有大張嘴巴呼哧呼哧喘氣、哈噠哈噠流涎的時候,忽然間狂風席地卷起,墨云滾滾壓頂,血紅色的閃電忽而在東忽而在西,珊瑚枝狀般的倏然而來,蜿蜒而去,雷聲也在遙遠的天際響起了,“喀啦啦”得極為沉悶,震得人耳嗡嗡轟鳴,撼得大地微微顫抖;大樹小樹一齊慌亂的俯仰倒合,茂密的枝條唰唰的抽打著房頂屋墻,甚至抽打著地面。伴隨著電閃雷鳴的,是銅錢大小、甩得人臉生疼的白條子雨(鄧州民間俗稱“白雨”);白雨尚在數里之外,便可聽到嘩嘩呼呼的聲響,白雨進村,瓢潑缸倒一般,白茫茫地把房屋、林木全都裹挾在了里面。白雨來得急,去得快,往往持續不了頓飯工夫。白雨過后,涼爽侵來,蛙鳴四起,村村坑塘積水滿溢,戶戶莊田潦水橫流,大小河溪更是伴著滔滔轟鳴,黃水滾滾幾與兩岸平齊;其雄偉磅礴氣勢,常令沒有見過大江大河的鄉民們驚嘆不已。
正是夏秋時節的一場場白雨為河流、渠壩,也為坑塘、水井補充了豐沛的水量;“溝滿河平”,這是鄧州鄉民在對白雨過后的壯闊氣象做出的評語。
盛夏時節,半大不小的孩童們為溽熱酷暑所逼,常于中午飯后的歇晌時間,躲過父親母親嚴厲的目光,三五成群,結伙搭伴的去往近村的河流、塘壩中泡澡。塘壩魚躍鷺翔,碧水翻涌著如雪的白浪;河流溶溶脈脈,清可見底,傍岸的水草為流水沖帶,伏伏仰仰,舒舒縮縮,做著千百次不屈不撓的翻卷掙扎,姿勢優美宛若隨風抖動的輕綢一般。孩童們脫得赤條條的,或在水中盡情地做著仰泳、蛙泳、潛泳、側泳,或站于高高的岸畔上,腳跟靠齊,雙手并攏舉過頭頂,在滿滿的蓄積力量后,突然縱身一躍,猛地扎進水底,貼著淤泥潛游數米后方肯露出頭來,手中便往往擎著了一尾銀亮亮的大魚。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