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年的鄧州農村,生活艱苦的歲月,紅薯既然承擔起了一家數口人主糧的重擔,那是必須要有數量來作支撐的;如果沒有數量保證,則一家人的生活定成難題。也就是說,地里的紅薯必須要有較高的產量,在地畝相同的前提下,只有產量高才能保證數量多,數量多才能保證肚皮飽,這甚至竟成了年輕姑娘們相親說婆家的一條硬性標準。媒婆給一個妙齡姑娘說親了,姑娘的父母首先要問的便是:“男方家的紅薯多不?”如果回答說多,則這門親事就有七八分的把握了,就可繼續向下進行了;如果回答說少,則必冷眼相待,言語生硬:“紅薯不多,婚事莫說!”與此相應的是,有些村里土壤貧瘠,地力較差,紅薯產量過低,那么別說姑娘家了,便是媒婆也不肯輕易登門,——不但那些德高望重、久享盛譽的資深媒婆不肯登門,就連那些乍入江湖、初出茅廬的年輕媒婆也不肯登門。曾經有過一段順口溜,說的是一個村里紅薯產量低的事情:“××營(營,在鄧州鄉間亦即村莊的意思),薄地坡兒;壓紅薯,不倒簪兒;一镢頭,挖一窩兒;一畝地,挖一挑兒”,得,這順口溜傳揚出去,村里的小伙子還能娶到媳婦嗎?別說十七大八待字閣中的姑娘了,就是徐娘已老風韻無存的寡婦也一女難求呀。唉,生不逢地啊!唉,淚流滿面啊!唉,這既讓人愛又讓人恨的紅薯啊!……
紅薯儲藏進窖,平日里磨盤石蓋蓋得嚴嚴實實,每隔三天兩天揭開石蓋,用井繩將孩童吊系下窖,撿拾一籮筐紅薯吊系上來,然后再將孩童吊系出窖;撿拾上來的紅薯吃完后,再次如法炮制,開始新一輪的撿拾工作。那些沒有孩童撿拾紅薯的家戶,便只有大人親自下窖了;遇到這種情況,常在窖壁兩側相互錯開的挖上三處兩處凹坑,這些凹坑就相當于樓層的階梯,大人下窖時便將腳尖踩進凹坑,自窖口一級一級的下到窖底,撿拾紅薯。那么紅薯窖位于戶外,紅薯會不會被偷呢?回答是當然會有被偷的現象了。故此孩童每次下窖,大人都會叮囑要在撿拾紅薯的時候留下記號,下次下窖發現記號變動,那就說明紅薯被偷了,那就必須加強防范了。有的農戶干脆就在窖口下面尺余來深的地方打洞裝上兩根結實的木棍,兩根木棍交叉成為十字架形狀,中間交叉處盤纏鉸鏈鎖上鐵鎖,鑰匙存放家里,然后才在窖口蓋上磨盤石蓋;需要撿拾紅薯了,先將石蓋揭起,再拿鑰匙打開鐵鎖,然后解去鉸鏈,卸下兩根木棍,這才下進窖底,撿拾完畢,重新盤纏鉸鏈,鎖上鐵鎖,上好木棍,蓋嚴石蓋。這就有效防止了紅薯被偷的現象了。
紅薯窖因為長期封蓋,又因所儲的紅薯每時每刻都在呼吸,故而里面氧氣缺少二氧化碳較多,所以冬末春初下進窖內撿拾紅薯的時候,一定要先敞開窖口,讓紅薯窖內流進足夠的空氣,并使二氧化碳得以逸出,然后人再下去,否則便會導致下去的人因缺少氧氣、吸進過多二氧化碳而窒息,進而引發生命危機。在當年的鄧州農村,就曾因為窖內缺氧而多二氧化碳,致使先下去撿拾紅薯的孩童暈倒在地,其母身在地面不知何故,亦貿然下窖解救,結果再次暈倒;由于無人路過,最終母子皆因窒息時間過長,雙雙殞命。
然而不管怎樣小心,第二年的暮春時節,麥子黃梢時候,窖內儲藏的人畜食用剩余的紅薯總要多少壞掉一部分,這些壞掉的紅薯先是表皮濕漉漉的猶如人體出汗一般,接著便逐漸變虛變軟,再接著便或者通體長出茸茸的白毛,或者一端淌下稀稀的膿水。下窖時候發現壞掉的紅薯,須得立即撿出扔掉,否則就會感染其他的紅薯,最終使得整個窖內膿汁橫淌,異味撲鼻;——若出現這種情況,那在接下來的青黃不接時期,一家人的肚皮便要遭大殃了。
就像掰完苞谷穗后還要再“溜”上一遍,以補闕拾遺,將個別散遺于苞谷棵間的苞谷穗重新尋回掰下一般,起完早紅薯后,也要細心的“溜”上一遍;這項活路,在當年的鄧州農村叫做“溜紅薯”。
“溜紅薯”時候,往往是十個八個孩童結伴同行,大家扛镢挎籃,來到一塊剛剛收獲完畢的紅薯地里,放下籃子,揮舞镢頭,便開始忙亂起來。那些心眼拙實的,只管揮起揮落镢頭將整塊紅薯地從頭到尾齊齊的刨挖一遍,這種地毯式的搜索叫“扳倒樹捉老鴰”,雖然出力流汗,但卻總有收獲,因為只要有得遺落的紅薯,那就終究不會漏網;那些心眼靈活的,則拎著镢頭往來逡巡,四面察視,看到哪里有紅薯根須甚至紅薯碼子(有時候個別農人因為粗心大意,會遺下整窩的紅薯沒有起出,——當然這種情況并不常有)了,立即快步奔前,揮镢挖下,結果自然不會落空,這種有的放矢式的搜索叫“順藤摸瓜捉大魚”。
還是來描述一下當年農村“溜紅薯”時候的場景吧:蕭瑟的秋風里,金黃色的陽光下,日見蕭疏的莊稼地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童,有的淌著清水鼻涕有的穿著破衣爛衫,大家各自分占一溜地塊,人人上身前傾,眼珠子溜溜圓的瞪著腳前方桌大的一片地面,同時不停的俯身探尋,不停的揮镢刨挖;盡管汗珠子順著臉頰一直淌落到了胸前,盡管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猶如拉風箱一般,但卻沒有一個人提議停歇片刻,因為大家都在為一種地下尋寶式的幸運激動著。刨出指頭肚粗細的一顆紅薯了,發出幾聲驚呼;尋到一棵雞爪子樣的紅薯碼子了,更是欣喜若狂,騰呼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