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方進和后來對方虎說,項書記是個好人。
方進和第一次見到項景英時,自己可不是那樣認為的。那時候已經知道要搬遷到穰縣的雙林鎮,只是沒有想到,作為雙林鎮的書記,項景英會親自來看他們,歡迎他們!他就多看了項景英幾眼。項景英說話,他認真聽,仔細揣摩,他要努力揣摩出話里話外的意思。他想知道對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項景英講了雙林鎮的一些情況,說是代表全鎮八萬人民歡迎大家來到雙林,雙林一定要把最好的耕地,最便利的交通位置讓給大家,一定會按照要求,把移民新村建好。搬到雙林就成了大家庭的成員,雙林會拿出最優惠的政策,千方百計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方進和看出項景英是真誠的,態度始終都是和善的,目光是親切的、熱情的。這是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頭發稍微有些卷曲,鼻梁不高,皮膚較白,他身上透露著一種儒雅之氣,這種儒雅又和長期在基層工作所具有的粗獷與練達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種獨有的氣質。
漸漸地,方進和打消了對他的疑慮,化解了對他的敵視。起初,懷疑他只不過是來做做樣子,例行公事。上面讓他這樣做,他就這樣做了。反正是公事公辦,損失不了他什么??墒?,項景英的言行舉止,證明他不是那個樣子,主動到村里來,和鄉親們拉家常,一家一家地看望,本身也就是和以前的外鄉干部大不一樣的。于是,方進和被感動了,一時覺得是自己多慮了。
他從心底感激項景英,才認為他好。那時候他想了很多,他知道,除了茫茫無垠的西北大漠,落戶到哪里去,哪里都是不歡迎的,都是受人嫌棄的。這一點,他太清楚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從心底感激這位異鄉的、真誠的、熱情的、年輕的書記!
方進和家在一處山坡上,說是山坡,實際上已經接近山頂了,因此說山頂也可以。整個山崗,不大也不小,有樹有草,有小塊的菜地和莊稼。菜和莊稼,都是那么單薄,弱小,好像隨時都在提示:它們只是活著而已,別再打它們的主意了。山的四周全是水,水勢不固定,有時候大,有時候小。夏天的時候,雨水多,水勢就大一些,往方進和家逼近幾米;秋冬季節,水退下去了,山崗便顯得那么飽滿。但是不管什么時候,整個山崗都被水包圍著,多年來,方進和一家的出入,都要靠船只來完成,項景英就是乘著船來到他家的。
這是一個簡陋之家。三間屋架結構的主房,面南而建,苫著機制的紅瓦,墻體一半磚頭,一半石頭。說是主房,只是體現在方位上,大小卻與東側那一間面西的偏房沒什么兩樣,都是那樣的矮小、狹窄。主房兩間相通,西邊一間用木板單獨隔開,作為臥室。兩間通著的屋子里,上首靠墻是一張老式黑漆方桌,左右兩邊各有一把椅子,都是老式的。桌前擺放著幾張矮凳。南窗左側是一張小床,床上鋪著葦席,有枕頭和毯子。北面靠墻堆著幾袋糧食,面條機也靠墻立著,其余就是一些勞動工具,諸如锨、鍬、鋤、犁、耙等。
人們說,人挪活,樹挪死??墒沁@話在方進和認為是沒有道理的,搬了11次了,每次都是為了活,可是都沒有活得怎么樣,反而是越挪越艱難了。
明確搬遷時間的那天晚上,月亮掛在南邊的天上,融融的月光灑下來,滿地滿院都是。屋頂上的茅草鬼影般晃動著,清涼的風吹過來,他一直坐在院子里,茶都涼了,他才端起來又放下。
這一生真的就是搬來搬去的命嗎?家到底在哪里?家到底是什么樣子?靈魂怎樣才能安頓下來?他一遍遍地問著自己。
長久以來,他常常覺得自己被連根拔起了。
這種被連根拔起的感覺十五歲時就有了,后來就一直沒有消失過,前前后后五十年。
前三十年搬來搬去,從大西北到東南;后二十年有了這個家,他也在這里住習慣了,可是他不敢說自己就可以終老于此,知道不定哪一天,一個聲音傳過來,就又要搬家了。
他的擔憂是對的,十年前,這里就真的又被確定為搬遷區了。也是從那時起,這里不準建房,不準種樹,不再修路,上面也不在這里進行任何投資建設了。時間從此不是向前進,而是向后退,退回到遙遠的過去,原始,沉寂,沒有人煙,只等著大水的到來。
搬遷的日子終于確定下來,那一瞬間,他嘿嘿地笑出聲來,笑了好長時間。當他不再笑的時候,淚水把整個臉都覆蓋了。
天地鴻蒙,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就這樣,方進和在六十五歲的時候,開始了他有生以來的第十二次搬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