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嚕——”一聲,五月來了;“禿嚕——”一聲,布谷啼了;“禿嚕——”一聲,麥梢黃了。
豫西南寬廣似海的麥田里,浮泛著黃燦燦的麥穗。叢簇著,疊壓著,翻卷著,搖曳著,像撞上巖石后跌落的浪花碎末,彌散著濃釅的清香,清香把天地間洇得鼓鼓囊囊,一嘟嚕一串串地滴淌著。
太陽一出,熾熱的陽光灑下來,如同沸水里濺入了油珠,清香蹦跳著,吹著口哨,蘸著布谷的聲聲啼鳴,跨過山崗,涉過溝渠,走進村落,讓一戶戶人家的院落里的香樟樹枝繁葉茂,聳入云霄。
雞鴨鵝不停地抽動鼻翼,耷蒙起雙目,左右搖晃著腦袋;豬狗羊“哼哼”“汪汪”“咩咩”,瞅準機會,便脫離了主人視線,偷偷踅進麥田,跟黃了梢的麥子來次親密接觸;蜂蝶繞著麥梢,擠啊,扛啊,頗有點“綠楊煙外平疇間,蜂蝶梢頭夏意鬧”的味道;青蛙抓著草莖蕩起秋千,鼓著腮幫高唱……當然,最坐不住的,還是播種、耕耘、施肥、除蟲,日日守望著麥子成長的老頭和老太,青壯年大都外出務工了,村里留下看家護院的,就只有這些老頭和老太了。
石頭蛋捂在懷里,都有捂熱的時候,何況是賴以生存的小麥呢?夜里,躺在床上,無邊的清香灌進來,睡著睡著就醒了。天剛麻麻亮,老頭匆匆搓把臉,便迫不及待地出門,蠕動著上路了。老太呢,早已養成了守家的習慣,不遇紅白喜事,即使天塌下來,也不會離開家,似乎一離開家,就有人會把自己家的門背跑似的。老頭出門去哪兒,老太也不問,任由他像風箏一樣去飄,無論飄多遠,只要自己線繩一拽,他就會乖乖落地。
剛上路,就碰到了一個又一個老頭。老頭們并無約定,只是因為要去趕一場共同的人麥之會,于是不期而遇,于是有了人流,有了喧嘩。兒子媳婦如何如何孝順,孫子孫女如何如何聽話,今年的莊稼如何如何長勢喜人,當年的“烤麥穗”如何如何壯口……至激動處,有人掏出手機摁通了,老頭大腔小調地嚷:“柴娃兒,你對桂花說,你寄回來的‘蜂王漿’俺和你娘喝了,甜得要死!嘿嘿……小江學習還好吧……麥梢黃了,你和桂花也該回來了……柴娃兒,爹說的你都聽到沒?喂,喂,喂——”
喊了半天,沒人應,摁手機的老頭剛剛還眉飛色舞,此時臉上就有點掛不住,陡然成了茄色,眉頭擰成了鎖。旁邊有人伸手過來,拿過手機一看,“哈——沒電了!你也是活了一大把歲數的人了,叫我咋個說你哩!”
“哈,哈——”眾老頭嬉笑。
“我說呢!嘿嘿——”摁手機的老頭眉頭重新舒展開來,撓撓頭:“唉——這人一老啊,是憨了!”
“來,用我的。”一個白眉毛白胡子的老頭說。
摁手機的老頭想打電話卻忘了號碼。“嘿嘿——”
“麥梢黃,女兒瞧娘,媳婦回來,是瞧人家娘哩!”一個瘦得麻稈似的老頭接腔兒。
“這不假!不過話說回來,媳婦瞧娘前,不還得先進咱的家,先進咱家不就是先瞧了咱嘛!”一個西裝斜披腮幫凹陷的老頭說。
“是咧!”老頭們齊聲響應。
“咱不說這鬧心事了,今兒個咱們去集上逛逛,就當散心了。”一個肚大如瓜的老頭提議。
“行,趕集!就要收麥了,趁早置辦置辦家伙什兒!”又是齊聲響應。隊伍拐了彎,彎向十里八里外的鎮街。
說話間,到了集市,東瞅瞅,西望望,卻不急于買。“貨比三家,價砍四鋪”,逛一遍,逛一遍,終于,買到把稱手的鐮刀,一捆翠綠的黃瓜,一斤長白的大蔥,外加瓶“豆豉兒”,此時,太陽已經西斜。
到家,正在編草筐的老太抬頭:“買鐮刀干啥哩?”
“割麥!”老頭甕聲甕氣。
“娃兒不是說用割麥機嗎?”老太疑惑。
“這個家誰說了算?”老頭瞪眼。
老太不再說話,多少年了,她早已習慣,老頭生氣的時候,她就由著他的火星子閃呀閃,閃到自然熄滅。
老太轉身進屋,端出飯菜。
老頭的火沒了,但他沒看飯菜,像是對老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麥梢黃了——眼下得抓緊辦兩件事:挑塊地,手割;篩點面,好好烙幾張雞蛋餅……”
“‘麥梢黃,女兒瞧娘’,你心就放到肚子里。桂花娘哪一年吃了咱的雞蛋餅不都是笑得眼沒了!”老太把飯菜朝老頭面前推推:“吃吧。”
老頭挑起面條欲往嘴里送,一聲牛哞破窗而入。老頭閉了嘴,端起飯碗,出了院門。
“老東西,吃個飯也不安生!”老太跟出來往麥田走去。
“麥梢黃了,真是哩——”老太嘟囔著。村道上的夕陽下,老頭和老太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像皮影戲里前后相追的兩個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