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爺家做了一件丟人的事——尿床了。一個半大小子尿床本來算不了什么，可是我隨之而來的作為惹得外爺動了雷霆之怒。“爬回去!”那聲怒吼讓我驚醒，在已過去的五十七年里，這怒吼仍時常在我耳邊炸響。

　　人們都說隔代親，那是千真萬確的。外爺家雖不富裕，但只要好吃、好喝、好玩的盡量滿足我，只差要星星外爺都會搬梯子給我摘了。大概正是緣于外爺特別寵我吧，去外爺家就不想回了，我成了外爺家的?？?。

　　十二歲那年剛放寒假，我又去外爺家。睡前，外爺問我尿不尿床?“不尿床!”我的回答很干脆。其實因為虛榮，我隱瞞了偶爾尿床的經歷。說來也怪，怕啥來啥，怕尿床偏偏尿床了，尿濕了半截床鋪。

　　第二天，天氣晴好。要是不怕丑，把尿床的事告訴外爺，或自己主動地把尿濕的鋪蓋拿出去曬曬，事情的結局不至于那么糟糕。我想了個荒唐的辦法：悄悄地把尿濕的鋪蓋調換到外爺睡的那頭。以前，吃過晚飯倒床便睡，打炸雷都不醒?？赡翘焱砩?，我怕事情敗露，磨蹭著不近床前，外爺幾次催睡，我都裝著沒聽見。

　　紙里包不住火。外爺一入冰涼的被窩，像針扎著了似的，一跳而起，一改過去的溫和脾氣，樣子比閻王還兇：“你這個壞貨，尿了床不吭聲，還戲弄我，爬回去!爬回去!”此時，地上要是有裂縫，我定會鉆進去。

　　我知道輸理了，任憑外爺數落，低著頭一聲不吭。世上沒有后悔藥，要是把尿床的真相告訴外爺，夜里提醒一次，尿床本可避免，不至于造成當時那種局面。晚了，后悔晚了，我心里責備自己。外爺忍著怒火，點亮燈，披衣起來，冷得直打哆嗦，找了件破衣服鋪到濕地方，怒氣不消，不停地嘟囔：“尿床不可怕，得說實話……”外爺只是說說氣話，沒讓我睡濕鋪，也沒趕我爬回家，我看外爺冷得睡不成，一直坐著吸煙。我睡的是干處，睡得很香，哪知外爺一夜的痛苦。

　　過了年，距“尿床事件”不到十天，我到外爺家拜年，見外爺像老鼠見了貓，能躲則躲。中午，外婆讓外爺到村代銷點買鹽，外爺喊我一起去，我死活不愿意。外爺回來，見我時笑容滿面地說：“天岑，快來，看爺手里是啥?”連說幾遍，我不敢近前。“憨娃，你外爺買鹽打拐三分錢給你買的糖，你不要，我可吃了。”經不住糖果的誘惑，我怯生生地走到外爺跟前，把糖果接在手里，外爺又抱住親了親我。頓時，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轉身數了數糖，六個!不只是禮物，更重要的是外爺對我的態度讓我好高興。

　　那天，我沒回家。外爺不計前嫌，晚飯后，拉著我說：“還記外爺的仇?走，睡覺去。”外爺早把床鋪整得好好的，怕我冷，還把他加蓋的棉被蓋在我睡的那頭。坐在床上，外爺問我好多事，啥時間開學，寒假作業做沒做完，是不是經常尿床。我一一作答，又問我學習成績咋樣，當我回答是全班第一時，外爺喜得眉開眼笑，夸我說尿床的孩子聰明。

　　外爺把被窩暖得熱乎乎的，我躺在床上，反復默念著外爺的那句話，“尿床不可怕，得說實話。”

　　外爺是農民，斗大的字不識一升，把誠實看得比天大，把親情看得比山重，真了不起!屈指算來，外爺去世已四十八年，留給我的寶貴財富是誠實做人，那句“爬回家”的吼聲時時讓我警醒：改掉虛榮，學會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