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 公 糧
―― 謹以此文獻給我長眠地下的母親
父親頭枕磚頭,躺在白楊樹的樹蔭下面睡熟了,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可我和母親還得一遍一遍的用光腳將麥子趟開,趟得薄薄的,好讓太陽曬透。陽光熾白,眩人眼目,同時又如芒刺一般,火辣辣的蟄著我的脊背胳臂;額前汗水如簾,嘩嘩的淌過眼瞼,流向脖頸;四面熱浪涌動,綿綿而來,逼得人幾乎喘不過氣。滾燙的新麥踩在腳下,我仿佛嗅到了一股夾雜著焦糊氣味的芳香。
我一邊趟著麥子,一邊不時回頭朝著糧管所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了長長的糧車隊伍在緩慢的移動,同時也聽到了繳公糧的農民們發出的斷斷續續的轟叫咒罵聲音。后來,我不顧母親的再三警告,赤腳跑向糧管所的門口。在糧管所門口的白楊樹蔭下,我看到張明悛提著明晃晃的鐵釬,正朝一輛糧車走去,同時也看到張明悛的身后,幾個繳公糧的農民一面使勁搓著背上的灰條,一面交頭接耳,擠眉弄眼,仿佛在會意著什么。
尿縣長你來啦?――尿縣長你今天不坐車,不帶秘書,是下來微服私訪的吧?
一個裸著醬赤脊背的繳公糧的農民突然大聲叫道。張明悛吃了一驚,悄悄扭過頭去,看到一個打扮得并不十分整齊的中年男人雙手背后,肚子朝前,邁著八字步從糧車中間踱了過來。張明悛低聲詢問旁邊的一個農民:
趙縣長?
可不……趙縣長嘛,――老家趙崗村的趙縣長??!
被問的農民同樣低聲的答道。張明悛的臉色立刻激動起來,激動中又帶著許多恭敬。張明悛裝出沒有看到尿縣長的樣子,只是驗糧時的態度好了許多,也認真了許多。尿縣長站在張明悛的身后看了半天,慢條斯理的開了口:
小同志,工作態度挺認真的??!
張明悛這才作出剛剛看到尿縣長的模樣,抬起頭來,擦去額角的汗水,夸張的驚叫一聲:
哎呀,趙縣長,對不起,我工作的態度太認真了,太負責了,竟然沒有看見你!――趙縣長,上次你在鄉政府三級干部會議上作報告,我是聽得最認真的一個!……
尿縣長哈哈一笑,指著身旁的幾輛糧車,對張明悛說道:
小同志,農民種田不容易,繳公糧的熱情又很高,你可一定要認真對待喲!……這幾個農民是我的近門鄉親,希望你能多多照顧??!
張明悛連連點頭答應,尿縣長哈哈大笑著,繼續邁步朝向糧管所門口走去。王道富坐在糧管所門口的蔭涼下面,腰間掛著手銬,腦袋在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張明悛恭恭敬敬的站在路旁,目送著尿縣長的背影,一直等到尿縣長跨過王道富的雙腿,拐過糧管所的墻角,背影再也看不見了,這才轉回身來。
張明悛果然肯聽尿縣長的話,接下來,在檢驗尿縣長交代過的幾輛農民的糧車時,標準果然放寬了許多,全是優等。幾個農民接過書記員開出的單據,趕緊駕起車子,快步跑向糧倉門前的巨型磅秤;一邊跑一邊抹著汗,臉上露出得意的詭笑。
張明悛不禁有些疑惑,再向后面驗了幾輛糧車,終于忍不住了,悄聲詢問旁邊的一個農民。那農民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眩目的太陽,哈哈大笑起來:
他哪里是什么趙縣長?他倒是趙崗村的,尿縣長是他的外號,――小時候老是尿床,村人便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尿縣長……
張明悛的臉色頓時漲得紫紅,低著頭半天沒有說話,然而又不可能去把已經驗收過秤進倉的糧車再叫出來,只好哼了一聲,手持鐵釬,繼續往下驗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