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劇場出來，已是深夜，室外的燠熱，瞬間讓在空調間里豎起的汗毛癱軟下來，剛剛還喧鬧嘈雜的人流散去，逐漸平息下來。地面上散落著喝過的礦泉水瓶，沾有汗漬的白色紙巾和皺巴巴的節目單，這是一群衣著華麗的舞臺人候場時丟棄的。在昏暗路燈的覬覦下，被遺棄的它們呈現出一種慵懶倔強的態勢，似乎是對黑夜的嘲弄和反叛，所有的隱藏都是徒勞。

步行至一座高樓的拐角處，我聽到了花壇草叢里小蟲的鳴叫。寂靜的夜里，小蟲微乎其微的叫聲清晰明麗，節奏感極強，顯然沒有被我的腳步聲干擾。那些躲在黑暗里的小蟲友好地打消了我的一絲恐懼。它們卑微的悅耳之音縈繞于松軟的泥土里，濕潤的植株邊，比起那些恢宏盛大的合唱更有感染力，因為它們的聲音穿透了黑暗，承載著不甘示弱的幼小靈魂，用不可逆襲的洪荒力量沖破阻擋，勇敢穿越浩瀚的天籟。仰望星空，我仿佛已經看到了盛大節日里瑰麗而璀璨的煙火，照亮了天空，終夜燦爛。

一切都釋然了，緊張情緒終于緩和下來。在巨大的暗影里，我找到了我的單車，騎上它，在久違的黑夜里獨行。

黑夜是一張網，被巨網籠罩，卻很難有被庇護的安全感。我想加快速度，繞過大花壇側面的路緣石，倏然，一抹神秘的黃色跳躍著閃過，我忍不住側目，向那片黃色的耀斑張望，應該是一株高昂搖曳的金雞菊，被路燈照耀而發出的亮光。這神秘的亮光恰是暗夜里的一種善意提醒，抑或是日久生情的一種終極安撫，我無助的眼神投向它，很快，黃色的羽狀花朵像輕盈的羽毛消失在黑暗中，沒了光澤。

白天，我每次路過單位門前那片金雞菊，都會有片刻的關注。去年洶涌的花海茂盛得令人窒息，今年卻自覺縮小生存區域，終于從一大片變成了窄仄的一綹?；ㄒ廊婚_的鮮艷，行人卻極少，它們自顧自在路旁盛放，花開花落，絢麗或幽暗，在無人喝彩沒有閉合帷幕的舞臺上，它們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就像閨蜜在家里開的小花店，雖然不成規模，但是那一束束色彩柔和的花兒，在她精心插擺下，錯落有序，人與花都各自芬芳，各自從容。滴答、滴答，鐘擺在布滿幽香的房間，恰如其分地和聲，把時間融化成質地高貴的金色，與顏值擔當的一束玫瑰匹配，人與花沉靜而又熱烈的表達方式，凝成了不摻雜功名利祿的恬淡和超凡脫俗的悠然……

路燈給夜空安裝了眼睛，這些明亮的眼睛給予我繼續趕夜路的勇氣。這條路是每天上班的必經之地，城市新區拒人千里的規整，給人帶來生疏與不適的感覺，多虧了那一叢叢綠植和稀疏散落的鮮花，讓我在生冷僵硬的城市表情里，捕捉到了相依的柔軟。路上，偶爾有汽車快速駛過，車窗里有人探出頭來張望，我開始有些緊張，但很快就平靜下來。路燈照耀的植物都脫離了白天的模樣，但我們彼此熟稔，絲毫沒有生疏;凹陷的窨井蓋讓我感受到了和白天一樣的顛簸。目視前方，橘色的路燈慢慢向后靠攏，而我僅僅依靠一個簡單的視覺原理，竟然還原到若干年前的一個雪夜，也是在這樣一個黑夜和一條寂寥的馬路上回家。

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大地，沒有畏懼，旁若無人的心境使我忘掉了困苦所帶來的憂傷，一切都那么微不足道，簡單的雪夜讓我真實地抵御寒冷，并在寒冷空曠的放逐中且歌且舞，見證美妙的童話世界帶來的溫馨和品格，見證脫離龐大生存關系的灑脫和純凈。

一場盛大的節日，讓小劇場變得熱鬧非凡，舞臺上的聚光燈其實有著巨大的挫敗感，每一個人的臉上涂抹不均的厚厚脂粉，掩蓋了他們的表情，燈光直射，臉部呈現出異樣的突兀，看不到他們真實的笑容，幾乎是清一色的失真和呆板。微妙而復雜的站位，胸腔里積攢多日的音階共鳴，暗流下涌動著的競爭，不可名狀的利益沖突，象征維系某種秩序的權利……在一觸即發的高亢聲中沖向云霄，并迅速在黑夜的盡頭消失殆盡。而所有的疲憊、困擾和焦慮，甚至是擔憂都聚集在狹小的發熱發燙的光環里，當控制室的按鈕按下了停止鍵，舞臺徹底暗下來，與外面的黑夜一樣。燈滅的剎那，冷靜后的我將自己驅趕到一個更為荒涼的區域，梳理許久以來的惶恐不安，獨享傲慢。

拐上一座大橋，七彩的霓虹燈不停地挪動、閃耀和跳躍，像是一位妖嬈的女子如蛇一樣逶迤纏繞著大橋，橋的兩側停放著很多車，一些玩抖音和視頻拍攝的人，剛剛開啟了夜生活。陡然地切換，眼前的場景恍若這里的黑夜遠遠還沒有到來，我仿佛突然造訪了另一個世界。一位裊娜的女子對著攝像機嗲聲嗲氣地喊著“大哥”，暗夜贈予肆無忌憚的媒體人更為廣闊的舞臺，他們盤踞在網絡中央，精心編織一張碩大的網，等待獵物，等待捕食，他們把黑夜活成了白晝，帶著不可描述的面具，主打點擊和流量。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泰戈爾的詩句改寫了我對漫漫長夜的認知和恐懼。穿過了音樂聲漂浮的大橋，古老的星宿懸于蒼穹，閃耀著明凈的光亮。黑夜里，如唱歌的小蟲一樣，我輕松卸掉盔甲般沉重的面具，面對這無邊又無法更改的世界，我愿意與光團、星星，以及夏夜的晚風一道，歸屬于自由縹緲的夜空。

我終于可以欣喜地朝著遼闊的黑夜奔去，閨蜜送的洋桔梗，已經在書桌上悄然綻放，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