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季干旱了幾個月,父親因做一個小手術,耽誤了給麥田灌水。作為一位從事農業生產六十余年的老農民,眼看著因缺水減產的麥田,自己卻無能為力,他內心的焦灼不亞于生一場病。麥收比往年稍早,看著院子內的麥堆,父親陰郁的臉上終于露出久違的笑容——產量比他預估的要多。正好他的七十六歲生日也到了,平日忙碌很少見面的親人歡聚一堂,他的心情很好。
搶種搶收,是種田人恪守不渝的習俗。麥子是收了,天氣炎熱,沒有下雨的跡象,父親又犯起愁來:這秋莊稼是種上后澆水,還是等下雨后再種?他心里很糾結。
作為農民的兒子,內心深處烙下了農事生產的印記。說心里話,正因體會到農業生產的艱辛,我對它有著一種天然的畏懼和抵觸。
父親為了我們兄弟四人能有一個好的歸宿,與土地打了幾十年交道。如今本該頤養天年,為了家族的興旺,為給子孫后代樹立個榜樣,他仍辛勤勞作著。
記憶猶新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上小學,那時還是人工用鐮刀割麥。有一年正在麥地割麥,突然下雨,父親急著將麥子垛起來。由于他性子急,稍微慢點便吼你,急得我鞋子都脫了,顧不上麥茬扎腳,飛奔著從四周往正在垛麥的父親身邊抱“麥個子”。等垛好麥,快中午了,雨雖停了,但麥子已淋濕,更難割了,于是便收工回家。走到半路上,母親突然想到帶去的茶壺忘拿了,便招呼我去取。我當時感到筋疲力盡,感覺倒地就能睡著,勉強睜眼折回麥地拿茶壺。當我把茶壺拿起返回時,走到地頭,雨水過后,地頭的小草綠油油的,看著感覺軟綿綿像綠地毯。這時感覺實在太累了,便把茶壺放在旁邊,躺在帶著雨水的草地上睡著了。
母親做飯時把水燒開后,急等著向茶壺里裝水,左等右等不見我的蹤影,便叫二弟去找我。二弟站到村后的高崗上喊我,我也沒聽見,他只好又尋到麥田來,見我在地頭香甜大睡,將我搖醒一起回去。父親得知我累得躺在地頭帶著雨水的草地上睡著了,心里很自責,覺得自己只顧急著干活,沒有顧及我們還小,難以承受高強度的勞作。
進入初中,一年麥忙時,正值中午,晴空萬里,熱得連狗都在樹蔭下伸著舌頭。因急著用脫粒機脫麥,地里割完的麥子需抓緊拉回來。我和二弟雖不情不愿,也硬著頭皮拉著車子去地里裝麥捆。我是最怕熱的人,氣溫一高,汗水就多,頭上、臉上、胸脯上、手背上到處都是汗。穿的上衣,不斷用手拎起來擦汗,衣服濕漉漉的,混著麥灰,臉上弄得像三歲淘氣不洗臉的小孩。天熱,麥子干燥、滑,裝得多了,容易從車子上掉下來。我和二弟手忙腳亂地裝了一車往回拉。誰知從地頭小路向大路拐彎時,因地勢不平,沒平衡好車子,車上的麥子撲撲騰騰像下餃子一樣掉了下來,還有一些從前面掉到我頭上,麥芒扎得我渾身刺癢。一邊氣惱著自己不小心,一邊擔心麥穗掉到地上摔出麥子可惜了,更怕重新裝車耽誤時間長了遭父親責罵。稼穡之難,此情此景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平生第一次感到生活的艱辛,這種記憶已深深烙進靈魂深處。父親等了好長時間,才看到我和二弟滿臉灰漬、帶著驚恐的眼神拉著麥子走來,心里已明白咋回事。嘴唇動了幾下,示意我們兄弟倆到樹蔭下去休息。同族幾家親戚聯合用脫粒機脫麥,從頭天早上五六點開始,中間除了短暫吃飯,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沒間斷。二三十個鐘頭,記得我精神疲憊不堪,用鐮刀砍“麥腰子”時,恍恍惚惚將鐮刀砍向堂哥的手,一個手指頭被我砍得鮮血直流。他都沒來得及包扎,繼續干??粗礉M鮮血的麥子在我眼前晃動,我慚愧極了,頭腦突然清醒過來,一直堅持到最后。打麥的人都累得沒力氣去吃飯,連家也沒力氣回,橫七豎八地倒在麥場呼呼大睡。這場景,讓看著收割機長大的年輕人聽,他們會覺得你在講笑話。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大學畢業剛上班。父親種了幾畝棉花,一次給棉花追肥,他挖窩,我丟肥料。不巧,因天太熱,我胳膊上長了個毒瘡,非常痛。我忍著痛,胳膊半彎著挎著籮筐。裝化肥少了得不斷去倒嫌麻煩,裝得多胳膊疼得厲害。我心想著不管三七二十一,趕緊把化肥施完,好減輕胳膊的疼。于是我大把地向父親挖的窩內丟肥。父親本計劃追兩袋化肥,因為我丟得多,結果多施了一袋。
可能我施肥多,肥力大,棉花前期長勢喜人。父親卻憂愁起來,因肥力太大,棉花落了一地,伏前棉桃少,父親又埋怨起我來。我知道父親對這幾畝棉花抱著很大期望,指望豐收了辦很多重要的事??粗赣H一天好幾趟去棉田觀察,看著鄰居家棉田疙疙瘩瘩的棉桃,他常失落和無奈地蹲在地頭??粗赣H失望的眼神,我愧疚極了,感覺自己是個讓父親失望的兒子。
入秋以后,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雨水突然多了起來,有時三天兩頭下。很快我家的棉田結滿了秋棉桃,把棉枝壓得耷拉著腦袋,而鄰居家的棉花泛黃,感覺缺肥了,秋棉桃稀稀拉拉的沒幾個。父親那些天興奮了一陣子,他感慨說:“種莊稼真說不準。”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母親又有病臥床十幾年,全靠他在照料,可他始終不愿放棄種地。親戚和同族家人多次勸他。作為長子,好心人也提醒我去勸父親不要種地了,幾個弟弟也一直勸說他,幾次三番也未勸動他。每次當有人在我面前說他干勁大時,我的臉總熱辣辣的,有一種沒能勸他放棄種地的負罪感,讓人感覺我沒孝心,好長時間我也很糾結。
去年麥收后,他匆忙把秋種上,持續的干旱,讓他開始長達半個月的為夏田澆水。地剛澆完,人也瘦了二十多斤,天也開始下起雨,直下得玉米地如稻田。他也病倒了,連續住了兩次院。因去年秋澇,玉米幾乎絕產。兄弟幾個商量,這下可不讓他種地了。他默不作聲,但明顯對種地的態度有點松動。
去年種麥的時候,他還是要種,不過他說不種那么多了。我們兄弟幾個也奈何不了他,但覺得總算勸說有點效果。
父親,一位種了一輩子地的職業農民,對土地的情結,只有懷有深深職業責任感和事業心的人才能懂。大侄子說,他爺是這一大家人的帶頭人,七十五六了,干勁還那么大,我們年輕人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打拼,他的干勁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聽了這話,父親顯然很受鼓舞,覺得自己的榜樣有影響。父親常說一句話,不種地閑著他心慌,時間長了要生病,生命在于運動嘛!對于他種地的執著,慢慢地我也想通了,也許他說的也有道理,心也終于釋然。
五黃六月去種田,午前午后差一拳。心急如焚的父親等不及下雨,在月色朦朧中催促堂侄用他的播種機把玉米播種到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