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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小麥的耕耘播種,接下來就該收獲晚紅薯了。
晚紅薯由于生長期短,光照不足,皮厚筋多且汁少味淡,因此主要用于切干晾曬。關于晚紅薯的切干晾曬,撿拾存儲,寫來又是一大篇文章了。
起晚紅薯的時候,麥種剛剛下地,胚芽即將破土而出,節令已是立冬前后了。小北風一日一日的尖硬著,冷空氣一日一日的侵襲著;清晨出門,鼻孔里呼出的盡是白汽,地面上覆著的皆為嚴霜。盡管天寒地凍,即將哈氣成冰,盡管一出門便被凍得抖抖索索,一遇風就得趕緊攏袖縮脖,然而晚紅薯還得先挖掘后切干,繼晾曬再撿拾,不過這畢竟是一年里最后的活路了,晚紅薯挖掘切干、晾曬撿拾完畢就可圍爐取暖、安閑度冬了,所以不管怎樣精疲力竭怎樣酷寒難耐,農人們還是掙扎著身體,搖搖晃晃的朝向田中走去。
依然是先割去紅薯秧,留下紅薯碼子,依然是大人們在前面循著碼子揮镢刨挖,小孩子在后面半蹲半跪擰薯去泥,但是因為天氣太過酷寒,曠野之中風又刀子似的格外尖利,大人們镢頭揚起揮落,身上出力流汗,尚不覺得十分難受,只就苦了那些尾追后面擰薯去泥的弱齡孩童:一個個被凍得嘴臉烏青,清水鼻涕垂下老長也顧不得擦去,有時實在流過河(即鼻涕流過嘴唇)了,便“呼嚕”一聲,使勁再吸回去,或者干脆抬起胳臂以袖頭抿去;手掌手背濕泥干結,被風吹得皴裂出血自不必說,就是兩只耳朵也被凍得又紅又腫,感覺火燒火燎的疼著,仿佛伸手輕輕撥拉一下耳垂便會裂脫掉落;屁股下面土里蘊藏著的潮潤寒氣又在陣陣騰起,不但使得原本就已寒涼如冰的腿腳雪上加霜,而且更是激得肚子咕嚕咕嚕直想跑肚竄稀……
晚紅薯起出之后并不載運回家,而是直接切成薄干撒于地里接受風刮日曬。晚紅薯的切干往往放在夜晚的野外,——這自然是出于省力省時的考慮了。如果天空掛著月亮,月光如銀似雪的傾灑一地,那便借著明亮的月色干活;如果天空沒有月亮,四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那便只有依靠馬燈照亮了。野外風大,即使裝了玻璃燈罩的馬燈也常被吹熄,大人們的應對辦法是,將白日割下的紅薯秧團團搬來,在四面堆壘半人多高,這就不但擋了風,而且也擋了寒,然后一家老幼就借著馬燈微弱的光亮干活。紅薯秧確實能起作用,孩子們躲在紅薯秧堆起的圍墻間,盡管依舊凍得抖抖索索,盡管依舊冷得徹骨透髓,但卻畢竟沒有了風的侵擾,感覺好得多了;夜半歇息的時候,雙臂抱著冰得幾無知覺的腿腳,幻想著怎樣才能溫暖一些,然而熱乎乎的被窩是不敢渴求的,唯有抬頭望著天空,在心里暗自嘀咕:要是紅薯秧圍墻上面再能有個房頂,那就好了……
下面重點介紹一下晚紅薯的切干過程。
在當年的鄧州農村,晚紅薯的切干工具雖為家家必備之物,但卻多由農人們自己組裝而成:首先搬來一張長板凳,長板凳的前端中間挖出一個半尺來闊、尺余多長的方形開口,方形開口的大小要剛好能夠卡進一把菜刀(方形開口的開挖工作早由木匠完成);其次拿來一把菜刀,菜刀的刀刃一定要事先在磨石上磨得雪光閃閃,鋒銳無比,保證紅薯一旦碰上,立即就被切下片來;第三,將菜刀刀柄在外刀面在里,刀背朝前刀刃朝后的卡入方形開口,并使刀面既剛好占滿方形開口的空間,刀刃又略略和方形開口的木茬間留出一絲縫隙,——這絲縫隙的寬窄便決定著將來切出的紅薯干的厚薄了;最后,將卡進方形開口內的菜刀牢牢固定起來,如有松動,則切下一片紅薯卡于菜刀和木茬之間,這紅薯片便起著楔子的作用,確保菜刀紋絲不動。至此,一件紅薯切干工具就組裝完畢了。
切紅薯干時,大人偏身坐于板凳上面,并與方形開口內卡著的菜刀保持著適宜距離,然后上身微微前傾,右手伸展五指翹起,只用掌心緊緊按壓著紅薯上部并極快的向前推去,碗口大的紅薯碰上雪亮鋒利的刀刃,“嚓”的一響,立刻便被從頭至尾切下一片,切片穿過刀刃和方形開口木茬間的縫隙,帶著慣性呈拋物線狀向前飛約尺余,落在了板凳下面早已放好的籮筐里面;一片剛剛切下,掌心早已按壓著紅薯飛速返回,并再次極快的向前推去,自然紅薯再次被刀切下一片,自然切片再次呈拋物線狀的向前飛落籮筐。十個八個來回過去后,一顆紅薯便被完全切削成片了。
當然上面所說只是切紅薯干時的分解動作,事實上,一個切紅薯干的熟練好手真正開動起來,那是像高速運轉的機器一樣非??旖莸?,快捷得你只聽到耳畔“嚓嚓嚓”的密不分個的連續聲響,快捷得你只看見眼前“唰唰唰”的連成一條白色弧線的紅薯干飛落筐中的身影,快捷得你在夜里睡覺時,耳內仿佛依舊聲響連綿不絕,眼前仿佛依舊薯片白影翻飛……
切紅薯干極有危險性:每次來回推動紅薯,尤其是一顆紅薯切到最后部分只有二指厚薄的時候,掌心幾乎都是貼著刀刃飛掠而過;倘若方寸把握不好,或者一時粗心大意,手指掌心碰上鋒銳的刀刃,則必或切開手指,或削去掌心一片皮肉。試想切開的手指,削去皮肉的掌心,既鮮血淋漓,又慘不忍睹,更兼十指連心,疼痛難忍,最為關緊的是,切紅薯干的都是一個家庭中頂門立戶的主要勞力,一旦傷了手指掌心,在這幾似焦麥炸豆的大忙時節,農活可就耽擱下來了呀!……